华晨宇《假行僧》
我热爱《歌手》,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音乐比赛。
这当然是一个声色场、名利场、是非场。
但是,它让真正顶尖的音乐人在此碰撞,在此展现,在此袒露。于是,每一年,总会有几个歌手,能在比赛的压力之下,超脱出来,带给我们几首真正值得掬起、捧于心间的作品。在听到它们的那一刻,我们会觉得,平凡的我们,能在这个快餐娱乐时代邂逅它们,是何等殊盛的因缘。我们会觉得,有《歌手》这个舞台,真好。
华晨宇的《假行僧》,便是这样一首歌。
假行僧这首歌,翻唱的人太多,但真正唱对味道的人太少。动不动就陷入了王健林式的苦苦跋涉站上人生巅峰的豪情。
等等,不如我们再来看一次歌词。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 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 就请你吻我的嘴.
我有这双脚, 我有这双腿, 我有这千山和万水.
我要这所有的所有, 但不要恨和悔.
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 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 也不愿有人跟随.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我只想看到你长得美, 但不想知道你在受罪.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 但不是你的泪.
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 也不愿与任何人作对.
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
为什么,这个跋涉的人,叫做假行僧?假行僧,假在什么地方?
走遍千山万水,走遍天堂地狱,为何不停留,为何不想有人知道、有人跟随?为何我并不是不想你受罪,而只是不想知道你在受罪?为何我并不是不虚伪,而只是不想你看到我的虚伪?
其实,假行僧的形象,总是让我想起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浮士德和魔鬼的交易是,魔鬼给予他青春、爱情、权力,而浮士德必须永不满足、永不停留,否则讲失去灵魂。只要有一刻,他说出了“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呀!”的感叹,便会在这一刻死去。
于是,假行僧,身上总是带着一分坦塔罗斯式的干渴(希腊神话里,那个河水浸到下巴,想要低头喝一口时却会退去的酷刑)
他假就假在,他的跋涉,他的求索,他的修行,他的超脱,其实都是他内心干渴的掩饰,正因为他如此的渴望,如此的敏感,如此的在欲望前面不堪一击,才更不敢敞开胸怀,才更不敢面对自己,才更蜷缩在黑色的斗篷里,仿佛一个玩世不恭的过客,不断的去追求更多的东西,更好的东西,不敢享受停留的奢侈。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在现代社会,我们每个人都是浮士德,都是假行僧,不是么?
每天都有文章在朋友圈洗脑,多少万多少亿才能财富自由。我们需要多么努力才能上升阶层。被时代淘汰是多么的凄惨和不予辩驳。
所以我们必须不停的自我鞭策,不停的自我催眠,不停的用全副身心迎接一个又一个考试,争取一次又一次升职。我们已经被某种震耳欲聋的声音规范了怎样才是成功,怎样算是卢瑟;怎样才是上进,怎样便是堕落。在无数次辩解、叛逃无人理睬后,我们也开始慌张起来,焦虑起来,斤斤计较起来,害怕一不留神,就掉了队,一不留神,就成了弃儿。
我们痛恨被抛下,我们痛恨不完美。
我们浏览的网页上,总是飘着最帅最美丽的男女;我们装模作样的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我们海淘网购各种评测中最有性价比的商品。
我们背诵着二手到七手的成功学;我们嗅探着时代的大潮和微澜假装这样就能相时而动;我们揣摩着客户和上级的心意学习着professional
甚至我们连偶然脱离工作、出门旅游的时候,还是辛辛苦苦的做着攻略、按图索骥,打卡打勾,生怕错过。
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在乎的一切,我们不能懈怠。我们不能停。我们让自己相信自己的蝇营狗苟孜孜以求最终能够解决一切的问题。
但生命,总是会让我们不得不停下,总是会问一些我们假装不知道的问题。
我们必须在某一天,接受一个远不如章子怡胡歌布拉德皮特斯嘉丽强森的人,原谅接纳他(她)的全部,也献上自己的余生。
我们必须在某一天,接受自己的平凡——即便在一些事业上我们做得再优秀。我们不得不数数在我们身上已经流过和浩浩涌来的时光,在人生的可能性上划去一个又一个选项,然后,想一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自己还能活成怎样。
我们必须在某一天,送走那些已经习惯存在在你身边的人和事物,甚至自己陪伴自己缓缓走完最后一段,才仓皇悔悟那些仿佛忙碌却不曾珍惜的日子。
然而,即便在这些时刻,我们依然还是怯懦的。我们已经越来越娱乐化的时代(是的,如同配套设施般的,鼓励我们“上进”、催动我们焦虑的商业化社会,也一定提供了最掏空人麻醉人精神的娱乐工具,让人上瘾,让人依赖,让人退化),让我们愈发的不敢揭开、不敢直面。
像我写文章时,就会每每感触到,许多情感,许多事情,不能往深处说,不能太切己而诚恳的说——因为那必然会接触到真实的血肉,触碰我们深深隐藏的灵魂,那必然会要我用刀片,去划开自己的心灵——往往的,我们的创作和思考,还不是一把冷酷而精确的手术刀,而是一把并不锐利、锈迹斑斑、需要反复切割厮磨才能把血肉筋脉撕裂的钝刀。心中的颤抖,胃部的抽痛,甫一切割,我们就已经觉得难以忍受。于是,我们总是草草缝合,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与麻木的娱乐中去,那样活着更轻松不是吗?
华晨宇则不一样,他是敏感的,但他又是坚强和勇敢到可以直面这种切肤锯肉的疼痛的。就像他能唱出至今我还不敢认真听的《癌》,他有着艺术家那种残酷的天赋,始终带着那把钝刀,插在身体里,带着血迹沉着前行。
在这一期歌手里,华晨宇自己对于这首《假行僧》,有着长长的vcr解读。他的假行僧,在演唱之前,解释权当然只属于他。但正如所有伟大的艺术一样,每个见证者,心里都会有自己的感触、自己的形象。因此,我还是愿意回到现场,回到没有任何先入的无知状态,来重新拾起当时跟随着一个个乐句被震撼,被惊骇,被征服的历险。
一开始,阴沉的钢琴,单调的弹奏,勾勒出一个彳亍独行的音乐形象。奇异的是,华晨宇的低音在现场出乎意料的有磁性和包围感,让人一下子就调整了呼吸,跟随着他的旅程。“我是谁”的“谁”用叹息的方式唱出,让人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压抑。接着,是飘渺的吟唱,仿佛海妖危险的歌声,又仿佛幽幽洞穴里不详的回音,让依然行走在单调和弦上的旅程更加的迷茫不安。
邪魅诡异的笑声让我背后一麻,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同的表演,华晨宇在解放他的封印,将他真实的自我裸露出来,有明亮的,更有黑暗的、扭曲的、拉扯的东西。
于是他立刻单手遮住了脸,仿佛在抑制自己的情绪,又仿佛是在拼命保护那一面已经破碎的面具,保护面具后面藏得深不见底的东西。
直到此刻,我还是感觉到,副歌的B4,发声位置似乎不太对,导致有硬憋的干涩感,但很快我意识到这是他有意选择的方式,那充满挣扎的煎熬,又在两次整整18拍、仿佛无情而绵长的岁月般的长音中,被磨洗压平,如同镇压那只渴望自由、诅咒神佛灰飞烟灭的心猿。
琴声开始流淌起来,加速了一倍,吟唱的主题这次以强声出现,又是一个长音,桀骜的尾音处理把情绪冲突带向高潮。于是副歌部分再次以加速后的节奏呈现,这次刻意的撕裂唱腔更加明显,唱腔在这里愈加的黑暗化,仿佛藏在人性后面兽性的嘶吼,更像是魔鬼借着人的手摧毁美好时的恶毒嘲讽。其实音乐进行到这里,已经接近五分钟,再加上一个尾声,就可以算非常完满了。但是,此时吟唱部分第四次出现,接续着分叉的声音,神经质的笑声,又带来了更加撕扯的情绪,那种天人交战的沉重,深深的揪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灵,此时那琴声急促如织,让人想起白居易著名的诗句,嘈切间,铁骑突出、暴风骤雨,在现场的时候,我们完全被这癫狂疯魔的铁壁笼罩,随着华晨宇的声声嘶吼呐喊,被抛入深渊,同那一声沉重的砸键声一起,摔成齑粉。
那时,请不要责怪我们破坏了这死寂的氛围,已经有太多的情绪随着这音声呼啸压在了我们的心上。我们必须同样呐喊,我们必须同样发泄。
但华晨宇的呼吸声重新让现场安静了下来,我们稍稍得到释放的心再次被攥了起来,听他回归式的用第一段的处理方法,来结束整首歌,仿佛这一切挣扎都是一种西西弗斯般的无尽循环的苦难。
是的,华晨宇的这首歌,看似用了太多近乎口技的技巧,制造了太多声效,意象纵横,却完全让人不感觉驳杂,不感觉炫耀。看似这是一场音乐剧式的夸张表演,却因为每一丝情绪,每一分力量全部来自这个灵魂的内部,而如此的动人。他演唱这首歌的状态,一人,一琴,周边唯有慢慢长夜,空气中唯有自己的呼吸。如此简单,如此原始,仿佛回到文字之前、语言之外,回到最古老的音乐,最直接诚恳的表达方式。“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