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视他的目光:“所以您想去改变这个调令。您父亲不会帮忙的,唐基当然也指不上,只能靠自己。您要亲自去面见委员长,说服他让您北上。”
他此时已经完全是商榷的目光:“不行?”
我苦笑:“您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一个小小团长,非要面见dang国第一号人物,而且还要反对他已经下达的命令。委员长自从被张杨二位将军胁迫之后,最怕的就是这些军人居功自傲,抗命不从。您要是再进宪兵队,估计就出不来了。”
虞啸卿不说话。良久,他开口道:“你怎么想?”
这么棘手的事,其实真的没办法。我想了想,尽量用令人信服的口气说:“只能设法在后两天说服您父亲或者唐基。实在不行,先西进,等待转机。”
似乎只有如此。虞啸卿看起来仿佛接受了我的意见,他本来不该接受,但是至少有人理解了他的感受,这足以让他心情好了许多。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为了这个决定,翻来覆去地发愁,愁得形销骨立,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他要是敢把自己的打算说出去,第一时间就会被困起来防止他胡来。
他本来做任何决定都干净利落,也不怕死,面见委座固然凶多吉少,可虞啸卿从来是个喜欢玩命的冒险分子。他愁得是,再胆大,也不忍心当着父母的面把命玩掉。所以他左思右想举棋不定,就在这跟自己较劲。
而今听到有人这么真切地把自己心中所想所愿,分毫不差地说出来,让他先松了口气,脸色缓和了大半。
我看他的眉头仍然微微蹙着,存心逗他:“团座还有一层隐忧?难不成是因为陈小姐?”
没想到虞啸卿竟然承认,他一扬眉毛:“你再猜猜看,要是还猜中了,我就吃饭,怎么样?”
又来了,这个顽皮的孩子。
看着他舒缓下来,我也轻松不少,用手指点着自己额头:“这个可比前面那个难猜多啦,让我好好想一想。嗯……”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觉得有趣。
“有了。团座您,本来忧心的是天下大事,除了军国民三个字,没什么事进得了您心里。对于个人终身,大概想也没想过。不对,您原本是想,娶谁都差不多,只要父母高兴,是温顺贤良的好人家女子,别添乱就成。”
他的兴趣越发浓厚:“继续。”
“可是事到临头,有这么个陈小姐送上门来,样样符合要求。您却百般踌躇起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又猜对了。薛宝钗这样的神仙中人,还要被贾宝玉挑这么一句不是,何况陈落染。情之为物,大抵相同,不是心坎上要的那一件,就算再好也逃不过个“不喜欢”。
“那你说,我要的是什么?”虞啸卿认真起来。这个可不是让我猜,他是真的没想过自己要什么,也想不出。他在这方面用的心思太少,慢慢的也就不会用了。刚才我说的话句句打中他心坎,他想求个答案。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知你懂你,生死相随。”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还要温顺乖巧。”虞啸卿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困惑:“前面两条我明白,应该就是虞姬对霸王那样。后面的怎么讲?”
虞大少对女人毫无概念,要跟他讲明白“温顺乖巧”这四个字还真是不容易。我略一思索,走到桌前铺开宣纸,拿起笔工工整整地写起来,是跟父亲学的簪花小楷: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二字、怎生书?”
欧阳永叔的词向来活泼清丽,这首词写友人的新妇。上半阙中,新婚的女子精心打扮完毕,偏偏要问一句自己的夫君,双娥深浅可合适;下半阙写她小鸟依人地在伴侣怀中学写字,久久不肯离去,独自绣花的时候,却心不在焉起来,手中的女红不专心地停了,抬起俏脸来笑着问夫婿,那这鸳鸯两个字,应该怎么写啊?满是幸福与甜蜜。
短短五十二字,活脱脱地摹画出了一个俏美爱娇、温顺乖巧的可人儿。中国传统的夫妻雅韵,feng流婉转淋漓尽致。
虞啸卿家学渊源,这首词小的时候自然学过,可是童年懵懂,怎么读得出其中的娇悄情怀、琴瑟相和?此时再看,渐渐了然于心头。
他放下这张纸,出了一会儿神,良久长长呼了一口气:“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把托盘推过去,莞尔一笑:“那现在可以吃饭了吧,少爷?”
虞啸卿没看托盘,反而一步跨到我面前,伸出手轻轻抬起我下巴,目光认真而端凝,仿佛要看到眸子深处。我正在考虑是否学习团长大人的榜样,伸手给面前这个轻薄的家伙一记耳光。他突然低声叹道:“好一个知我懂我,生死相随。可惜投错了胎。”
那一天,我都没再敢跟他照面。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谁将冰炭置人肠,起坐不能宁?
我突然想起了少年那些远去的往事,有个叫周芳菲的小姑娘,穿着白地浅粉的旗袍,上面斜斜缀了数朵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父亲抑扬顿挫地念着,然后慈爱地看着我,我的女儿,将来出嫁的时候,定然是最美的新娘,得配一个顶天立地的夫婿。侠骨柔情,两相不弃。
我想着想着,偷偷爬起来,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镜子里的人正当双十年华,眉目玲珑,端端正正地一张瓜子脸,颇有江南之风。若是换上旗袍,一定还是灵秀婉转。可是她年轻的眼睛里,怎么有那么一种刻骨的苍凉和冷漠?就好像硬生生在柔美的水墨风景上刻了一刀,一切都变了味儿。我知道,这是多年征战和流离赐予我的礼物,已经抛之不去。
再看看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我颓然坐下,失望之中甚至有点嫉妒张立宪他们,他们把他当成父亲、兄长、上级,可以全心全意追随保护的偶像神抵。
可是对于我,他似乎还意味着别的什么,足以让我整夜难眠,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