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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尔伯特难得安分地聆听片刻。他看似大大咧咧,狂放不羁,实则心思细腻;小少爷的情绪总是无法直观地显露,基尔伯特只能试图耐心地在音符中捕捉他的存在。罗德里赫虽然总是抱怨他爱唱乱七八糟的聒噪的歌,但称之不懂音乐的确是一种误解。他的音准实则好得出奇,唱歌从不跑调。
究其根本,基尔伯特和罗德里赫本是同根生;就如某位尖锐刻薄的绅士指出,千年压抑的争战淬炼出日耳曼民族理性又疯狂的本性,美名其曰“浪漫”,并将浪漫寄托于音乐之中。然而两者分化已久,奥\地\利逐渐摆脱了传统意义上的日耳曼特性。普\鲁\士蔑视南国的奥\地\利,温润怡人的气候与肥沃的土地磨去了他们的棱角,打消他们的斗志,让他们不思进取,柔软无能;那花香四溢、多姿多彩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维也纳有如一座巨大的温室涵养着帝国的娇嫩花朵。奥\地\利反而瞧不起在北方的沙地里连滚带爬的普\鲁\士,认为他们未曾开化,粗鲁、野蛮且极具攻击性,终日过着艰苦卓绝的军旅生活,只知一味地依从上级的指挥。
诚然,普\鲁\士注定要同险恶的自然环境相抗争。它磨练了我们的坚韧意志。普\鲁\士人声称,并为此感到无比骄傲,恍若任何属于自己的事物都属于“好”的范畴之内,无论其本身有多么恶劣。是之谓自欺欺人。话虽如此,他们自欺欺人的功力显然不够格,因为骨子里的理性时而苏醒过来擦亮他们的双眼,助他们意识到环绕于身的上天的恶意。他们不满于此,汲汲营营地寻求美好,于是助长了思维中浪漫的幻想。幻想中有阳光,沃土,与田园牧歌式的宁静生活,但终究是虚幻。
他们因此对南方的所谓日耳曼同胞抱有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感。普\鲁\士望向奥\地\利的目光有如千年前日耳曼觊觎着罗马。征服、占有、掠夺、践踏是日耳曼对罗马的爱,基尔伯特将这份爱施加于罗德里赫——罗德里赫的棕发会令人想起拉丁人,而非日耳曼——他将要得到罗德里赫。兴许基尔伯特对罗德里赫期许等同于爱,尽管这份爱有时会给双方带去不同程度的痛苦。虽然出于长远的考虑,他的剑终究错开了罗德里赫的心脏。抑制冲动是痛苦至极的折磨,尤其当他割舍之物是他梦寐以求的。残忍的人无论是待人待己都非常狠心,他能够撕裂自我,将罗德里赫从灭国的地域前拉起,又将他推入另一座地狱之中,这地狱名为普\鲁\士的胜利。他对割裂与矛盾习以为常;正所谓“理性而疯狂,浪漫且残暴”11,所言极是。
当然听懂是一回事,耐心听完又是另一回事。基尔伯特对古典音乐的热衷程度远远不及罗德里赫,甚至有些排斥,他更喜欢热闹的歌曲。因此他起初他还沉得住气,细细品味小少爷的曲调;后来他转念一想,那个小少爷居然就这样把本大爷晾在一旁,放任本大爷自生自灭,不满之情油然而生。一人乐诚然未尝不可,但前提是小少爷真的不在身边。
于是第7分钟里,基尔伯特坐不住了。他蹭地站起身,大步走向罗德里赫,奈何小少爷沉浸在音乐之中,压根儿没发现他的存在。基尔伯特果断地紧贴着罗德里赫坐下,一人座的钢琴凳顿时变得十分拥挤。他还不肯罢休,用鞋侧把罗德里赫贴靠在钢琴延音踏板12上的右脚推到一边,把自己的脚搁上去,随着罗德里赫的节拍一阵****踩。
罗德里赫不得不停下来。他扭头瞪视那个恬不知耻蹭在自己右侧的人,“您这笨蛋先生……”
“你今天怎么不在状态。”基尔伯特见势伸手一揽,环住罗德里赫的腰肢。“手指没有力气,还弹错了三个音。”
“笨蛋先生也懂音乐。”
“本大爷那么棒,当然懂。”眼见罗德里赫扬起眉毛,便又补充,“一般不听,因为音乐总是唤起我心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渴望,一是田园般的宁静,另一则是战争。13那可不好受。”
“战争。”罗德里赫重复了一遍,“不亏是好战分子。”
“正是。”
“接下来准备攻打哪个国家,法\国还是俄\国?”
“谁知道。”基尔伯特凑近了罗德里赫,鼻尖暧昧地擦过他的脸颊。“嗯——你发烧了。”
基尔伯特不愿谈论战争事务,他显然对某种意义上的调\情抱有强烈的期待。
罗德里赫没有避开;脸侧温凉的触感点醒他目前的异常体温。
“拜您所赐。”他冷冷地说。
“非要摆出一副臭脸,”腰上的力道紧了紧,基尔伯特伸出另一只手,五指轻柔地滑进罗德里赫的发间。他宽容大量地不予计较,满不正经地笑着,“可本大爷也非常中意。”
侵犯意味昭彰可辨。尊重应由双方互相馈赠,否则便难以维系;对于平常养尊处优的、自视甚高的绅士淑女,他们能够凭着内心的轻蔑宽恕粗鄙的下人,却无法忍受同一个毫无教养的人平起平坐。罗德里赫曾罹受不可胜数的磨难,阅历助他放下普通人汲汲追求的一切,心境自然更加平和,鲜有波澜。但面前的是基尔伯特;他蛮不讲理地闯进自己的眼眶,处心积虑争夺自己的注意力,强迫自己只注视他一人。没完没了地纠缠不清,持续这晦暗不明的斡旋,反反复复地制造事端。病痛瓦解了他的自制力;情绪愈发不稳,烦躁从心底窜起、蔓延至全身。
罗德里赫打心底认为他们两人无法回避军政话题。
“您到底想要什么?”
“——那么提前披露一下,本大爷没兴趣霸占你的土地或者金钱14。”基尔伯特直勾勾地望着罗德里赫的眼睛,紫色的火焰映在他的红眸里。“本大爷就是要罗德里赫 埃德尔斯坦。”
罗德里赫的睫毛开始颤抖。他的双唇翁动了那么几秒,良久才压着声线说:“毫无意义的发言还是适而可止吧。”
“你不相信。”
“我怎能相信,”他拔高了声线,“您背叛我,为我设下陷阱,欺骗我发动战争;您屠杀我的士兵,踏破我的城镇,劫掠我的子民;还费尽心思羞辱我,肆意践踏我的尊严,让我生不如死。现在您竟然苛求我的信任!”
匍匐在发间的五指徒然收紧,基尔伯特扯住罗德里赫的头发,逼迫罗德里赫抬头直面自己,脆弱而易碎的脖颈在空气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隐在衣领之下的纵\欲的痕迹也一并展现出来,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牙印与吻\痕化为深紫的淤血,赫然控诉着基尔伯特的罪行。
他蓦然亮出爪牙,脸色阴沉。“打输了就开始撒娇吗,小少爷?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你率先对普\鲁\士宣战。”基尔伯特一字一顿,每一个词都背负着狠戾的力度。“普\鲁\士的军队仍然驻扎在奥\地\利境内,我们能够在两天之内取你性命。你最好老实呆着,别轻易妄动。”
“我有必要提醒您,您孤军深入维也纳,要切断您与后方的联系无疑是轻而易举的。”罗德里赫毫无畏惧地回敬道,“区区几个护卫不如鸡肋。无论普军能否及时赶到,您都将完全处在维也纳的控制之内。”言下之意是:如果奥\地\利把基尔伯特当做人质挟持普军,那么他就有机会狠狠地敲诈普\鲁\士一笔,因为基尔伯特对普\鲁\士太重要了,他的生命价值连城。
“你不敢。”基尔伯特确信奥\地\利不仅不会亏待他,还会奉他为座上宾,这才有恃无恐地把自己送到罗德里赫手上。“杀了本大爷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
“消灭奥\地\利对您多害少利。”
“就算你能够杀死我,也没有能力保有这么多普\鲁\士的土地。而且在那之前,普军会对维也纳发起毁灭式的打击。”
“您占领维也纳之后,法国极有可能趁虚而入,攻打柏林;俄国也不会坐视您壮大势力。如果法俄联手,从东西两线夹攻普\鲁\士,您离灭国也不远了。”
两人愤怒地对视,陷入僵持。接下来基尔伯特应当摔门离去,而罗德里赫会气得难以入眠。
之所以分毫不让,无非是双方都顾及到一点可怜的自尊心。基尔伯特自有胜利的骄傲,罗德里赫难得抓住了基尔伯特的把柄,试图借题发挥以找回他应有的尊严。没有人愿意率先跨出那一步,表现出忍让和解的姿态,这无异于软弱示人。基尔伯特千里迢迢跑来火上浇油,罗德里赫也一刻不停地煽风点火,任由敌对情绪大肆发酵,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事态已经明了:他们应尽早恢复和平,而非继续争吵,更不应该放松警惕,因为他们的四周都是敌人。那些心怀鬼胎的国家静观普\鲁\士和奥\地\利相互消耗,待两者因持续战争而虚弱不已时渔翁得利。不尽人意的局势将两人的未来捆绑在一起,任何一方的倾覆必将导致另一方的毁灭。所以基尔伯特不愿也不应该杀死罗德里赫,罗德里赫也不能挟持基尔伯特。纠纷已经解决了,战争适时停止。继承战争在普奥的友谊上砍下一剑,双方都应及时收手,基尔伯特应给予罗德里赫宽厚的战后处置要求,而罗德里赫应承认并尊重基尔伯特统一他的小德意志。在普奥关系彻底决裂之前,他们必须各退一步,以便为对方留下生存空间。面对敌人最好强硬到底,因为软弱的后果是轻视和压榨;但朋友必须适时妥协,否则友好关系难以维系。现在他们该修好成朋友,该相安无事了。纵使过往的百年时光里他们曾无数次携手共进,也无数次拔刀相向,都是过往,那些荣耀与耻辱终将湮灭于历史之中。
这正是基尔伯特此行的出发点。他此前势必给罗德里赫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回忆,因此预备合约签订后仅仅过了两周,他便特地赶来维也纳会见罗德里赫。其中难免掺杂了一些私心,但无论如何,没有宰相的首肯15,他决不能随意离开军营、四处游荡。
于是基尔伯特先绷不住了,他凑近了罗德里赫,小少爷却下意识地避开。基尔伯特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头,把罗德里赫拉回怀里,不由分说索取一个吻。唇是温软的唇,他细细地摩挲,却不急着深入,舌尖探进双唇间虚虚地扫了一周,情\色意味昭然若揭。随后陷入一场缱绻缠绵的纠葛之中,粘腻又湿重,夺人心魄。他们紧紧相贴,如同两只无脊椎动物,罗德里赫高烧的热度逐渐引燃了基尔伯特,火热得令人难以自持。窒息前基尔伯特放开他,两人剧烈地喘息,眼神、吐息全黏连在一起,难舍难分。眼波流转氤氲,分明是动了情。
罗德里赫的视线向下飘走,抽出手摸索他的腰带。指尖的触感隔着军服在皮肤上激起多圈涟漪,基尔伯特再度难耐地凑上去。他感到罗德里赫不安分的手从腰间滑到腿\根,而后插进他的口袋。口袋里坚硬的合金造物被握住、提出,俨然一把战术折刀。
罗德里赫立即从热\吻中退出,勾起一抹薄薄的冷笑。那些虚假的温情尽数消散了,气氛骤然跌至零点。
“恐怕您已经忘了这把刀的存在。”
基尔伯特面不改色地瞟了折刀一眼,一把抓住罗德里赫的手腕。“喂,生病的人可不要拿这么危险的东西喔。”他用力一捏,罗德里赫吃痛,折刀从手中脱落、径直砸在地面上。
“本大爷是真的赤手空拳了。”基尔伯特压根没打算解释,变了个法子糊弄过去。他笑得狡狯,扑上前扯掉罗德里赫的领花。“现在轮到小少爷全面解除武装!”
不过如此。罗德里赫也不需要解释,事实就摆在那里。他们接\吻、上\床,做了所有亲密的举动,却永远不能真正地坦诚相见。他们有时会放松警惕,但绝不会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他们背靠着背,而时刻提防对方反戈一击。没有什么坚不可摧,也没有什么永垂不朽,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不知何时他们又会背道而驰。
但共同利益让他们相随而行;眼下他们紧密相拥。在可预见的未来里,在不可抗拒的变数降临之前,这牵起的手不会松开。他们对此心照不宣。
这样也不赖,那么就继续下去吧。
罗德里赫合上眼帘。他们的衣服胡乱地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