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梅雨季节间难得的晴天，窗外阳光正好，晒得人这一周心头积攒起来的阴霾都一扫而光。按理说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恰好是休息日的日子，普通人那颗想出去走走的心都该兀自骚动起来才是，不过我们并不普通的库洛姆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并且内心毫无波澜。
怎么还不回来呢。
这是在等某人回家。
她都不清楚自己到底等了多久，因为这家里没有任何用来告知时间的物品，只有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月升月落，才估算出约摸已过了十多个小时了。她并非不担心六道骸的安危——虽然如今以他的实力来说能陷入险境的可能性真的不太大，但她没有一丝出去寻找六道骸的意思。她是离不开这沙发的。

说起来，这沙发还是她送的。
沙发没什么特别，布料柔软，内里的填充物很实在，坐起来挺舒适，性价比很高。要说它为什么能出现在那个六道骸的家中，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它一眼，随行的库洛姆当时就善解人意地将其买下并作为生日礼物赠与了他。也许是这普通的沙发不太符合六道骸高贵的气质，卖沙发的店主都半开玩笑地说了，“没看出您是这么接地气的人呢”。
“接地气”的六道骸笑笑没说话。
后来库洛姆陪着将沙发送到了他家，那是她第一次且最后一次进到里面来。打通成只剩浴室与客厅的房间被打扫得过分干净，想必也很好打扫——除了一张床外再无别的家具了。没有桌椅，没有冰箱，真的有人住在这里吗？四周墙壁被刷成黑色，考究的窗帘是黑色，一丝皱褶也没有的被褥也是黑色，整个房间都显得同他本人如出一辙的肃杀。
“放那里吧。”六道骸随手指了个地方。
刚才还开着玩笑八卦二人的店主与店员，无言地将沙发放下，不带停顿地飞快说完“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迅速地离开了。
于是与“肃杀”二字边都沾不上的萌黄色的沙发光荣地成为这家中唯二的家具。

此时大门的锁孔转动起来，库洛姆原本呆滞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光亮。门被推开，六道骸踉跄着走了进来，带着狼狈的衣衫不整和呛鼻的酒气。如果有其他认识六道骸的人在场都该大吃一惊，他是即使成为搞笑担当时也搞笑得那么有风度的六道骸啊。
他又喝酒了，他以前不常喝酒的，她想。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六道骸置若罔闻，没有投去一个眼神，径直走到床边以几乎是自由落体式一头扎进皱巴巴的被褥里，就再没起来。幸好随即传来的是均匀的呼吸声，否则她都该害怕他是不是就那样窒息了。
库洛姆静静地望着完全睡熟的青年，这或许已经是他唯一可以放下全部戒备的时刻了，然而他睡得并不安稳，有些消瘦的脸庞上不再挂着云淡风轻的笑，眉头微蹙着。尽管外头是日上三竿，他就那样毫无知觉地睡着，没有露出异色瞳，敛去危险气息的六道骸倒看上去仅仅是个趁着休息日同朋友好好喝了一杯的过分好看的年轻人。
她轻叹一声，“晚安”。
自从她来后同样的情况发生三次了。
阳光换了角度从窗口照进来，她突发奇想地合起双手去接，然而光线透过她半透明的手掌安静地落在地板上。
现在已是七月中旬，无需担心他会着凉。
这话说得也奇怪，有多少人能想到六道骸会不会着凉？

库洛姆来到六道骸家十天了。
能触摸到沙发，踩得着地板，第六天时甚至开始能发出声音，若不是身体是半透明的且他从未回应过自己说的话，她都快怀疑自己还是活生生的了。她也曾试图走出房间，却很快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件沙发及其周围不到半米的距离。
我这是附身到沙发上了吗，即便是她此刻也有些无语了。
“住めば都（随遇则安）”，这一原则她在从前就贯彻得极好，何况没有离开的理由，她开始了与六道骸单方面的“同居生活”。
其实屋子的主人并不常在，他外出去干些什么——也许是工作，也许是赴约，库洛姆一概不知，不过她因此知晓了他独自一人时的样子，比如放在床头的巧克力。
于是在心里不禁生出些许自己正在陪伴他的“错觉”——从前她暗自奢望，却始终不曾拥有过的。
他推开门时的一句“你回来了”，出门时的“路上小心”，他入睡时的一句“晚安”，都成了她自欺欺人的独自欢喜。

六道骸一直睡到晚上才醒来，他晃了晃脑袋，那里实在是疼得厉害。他平时不怎么喝酒，因为酒量不算好，酒精会让他意识模糊。
但最近他经常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
六道骸瞥了一眼手机，两条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这时就显出智能手机的短板来，即使是不想知道的内容也同样在屏幕上显示得清清楚楚。他面无表情地将手机随手一丢，无辜的手机奔出去老远，一路滑到沙发前。
他的目光接触到那沙发，像是想起什么，再一次将头埋进了床铺中。
沙发是库洛姆那年买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的记忆很清晰，那天两人在街上慢悠悠地散着步，是一条商店街，两边的橱窗中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他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那些被装饰得过于精美的橱窗，却在不经意间被一家家具店的摆设吸引了目光。
库洛姆当然注意到了他脚步的停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套萌黄的沙发。或许因为实在不像六道骸的风格，他可爱的库洛姆的语气中满是疑惑：“骸大人，您喜欢吗？”
他本该一笑而过的，面对那只澄澈的眼眸却毫无戒备地点了点头。
于是六道骸一年都住不了两次的房子里可喜可贺地迎来第二件家具。
一件格格不入的家具。
不过六道骸倒是很满意那抹突兀的萌黄，像买下它的人一样可爱，那是在他本该黑暗的生活里别具一格的美好。他还为了这套沙发在自己家里多住了几天。
然而这份美好戛然而止。
库洛姆在任务中受重伤，在集中治疗室躺了四天后被摘去了呼吸器。
悲伤吗？六道骸认为不存在的，他觉得自己还远没有那样重视库洛姆，至多是有些难过，为这件事而颓废之类的就更不可能了。很快他就能这点难过中走出来，而那份美好更是不要也罢。
当他偶然想起库洛姆送给自己唯一的那件礼物时，他特意去看了，然后就这样住了下来，一天，两天，一直到今天。
他甚至在醉酒后出现了幻听的症状，即使听不真切，他却很肯定那是属于库洛姆的温言软语。
所以现在他需要靠酒精**自己。
宿醉的感觉很糟糕，像有人拿着锤子往太阳穴上钉钉子，有时他狼狈地吐得天昏地暗。
尚未喝惯的烈酒，一点胃酸，以及可笑的自欺欺人，没能保护她的悔恨，不甘，此时全被吐了出来。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没有走出去，反而掉进了泥沼，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那个人，那天他看的不是沙发，而是沙发旁边摆的一束风铃草，很像她。
在宿醉面前优雅如六道骸也不过是普通人。

到了晚上六道骸终于悠悠转醒，库洛姆看见他摇晃着脑袋的样子，她好像窥视到了所爱之人不为人知的脆弱。
他只看了一眼手机就将它撇到一边，库洛姆却因此看到了上面的文字。
葬礼将在明天十点举行。
她很平静，仿佛不知道那是自己的葬礼似的。
下葬之后，就会从这里消失了吧，她的直觉对自己说。
事实上库洛姆时常觉得这一切只是她的一场梦，是临终时的走马灯，是一场痴心妄想的幻觉。也许醒来后看到的是大家围在病床边惊喜的样子呢。
然而那才是痴心妄想。
这十天来库洛姆看到的比过去十几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意外可爱的睡颜，让人担忧的作息时间，他的脆弱，他的痛彻心扉。而她像被囚禁在透明的牢笼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明天过后，她将解脱。

六道骸彻夜都保持着清醒，然而十点已过也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垂着头席地而坐，内心平静至极。
此时她在哪里沉睡呢。
明明已经没有酒精在作用，他却听到耳畔一声似曾相识的“永别了”，仿佛游魂的喃喃低语。
是啊，永别了。
已逝之人最终前往彼岸，而他将被囚禁在名为“现世”的牢笼里，穷尽一生不得解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