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印象里我们家总要搬家，一次门高一次门破的，我印象最深的是门开四扇，前有两个大个的石狮子，上面金漆的铆钉，日光下灿烂极了，那门是朱红色的，高耸入云。这便是相府了啊。

他穿得衣服没有什么颜色，硬邦邦的，头发随便扎着，浑身上下没什么装饰。眉目还算是清秀，眼睛小小的，眼珠倒是很亮，怯生生的跟在我父亲身后。父亲说：“这是荥阳樊南川，文思敏捷，你们可以做朋友。”
他站出来，向我一拜，我也慌张站好向他一拜，他又一拜，我也一拜，拜来拜去，头碰到了一起，各自捂着脑袋，呆呆地看着对方。父亲看了哈哈大笑，他应该是非常欢喜我们做朋友吧。

我一开始也是很欢喜我们做朋友的。闲来无事，吟咏一些风花雪月之词；偶尔对于动荡的朝廷，慷慨激昂，发表一通自己的“高妙”政见；月下邀约，对酌两三杯淡酒。日子平淡如流水般过去了，父亲总是夸他的文章，我开始羡慕，到后来我就是真心为他高兴了。第一年科考，我和他相约而去，可惜只有我一人中榜。我为他愤愤不平，他却十分淡然，回到自己家乡去了。期间书信来往，并不频繁，一月间来去两封，我写的大多为宽慰之言，关心之语，他对于自己满不在乎，反倒是关心我在朝堂中的事情，常常宽慰我不要与他人置气，搞得我好像很小家子气一样。我也着实小家子气了。我年长于他，却被感觉时时照顾。

入了朝堂才知道父亲的日子过得多么心酸，品阶虽高，但处处伸展不开拳脚。满头花白的父亲有些佝偻的背脊上，承担着皇帝中兴的梦想，压载着宦官的威压，还要提防同僚的绊子。
那天晚上，正赶着霜降，天气日益寒冷。听说宫中出现了祥瑞，皇上和大太监去往一个偏僻宫中观看祥瑞。祥瑞事假，逼杀大太监为真。结果事情败露，宦官挟持皇帝出走，后用其他人谋逆为由，杀害京都三千人。那一夜，无人入睡。
早上，街道上还有未清洗干净的血液。那一年过去了，我父亲的背脊更佝偻了。我沉默的看着曾经把酒言欢的好友一家全无，心在滴血，寒意把骨头冻住了。南川气不过，大写讽刺诗，可惜他人微言轻，大家并不当什么事情。从此，我也明白了一些事情：抗争是没什么用的，这便是末世了。

日子一天天的是挨着过去的。
次年，南山去考试，又未中。再一年，应试前一天晚上，他喝多了，说：“子直兄，焉能助我？”
烛光迷离，仿佛多少年前初遇，他眼睛里全是我，桃花也迷不了。
他见我不应抓住了我的手，不知是酒劲迷糊还是别的什么，他靠在了我的身上，嘴唇就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声：“哥哥。”
绵软悠长，带着一股子撒娇劲儿。我脑袋里有根弦崩断了，我顺势抱住了他。头埋在他的颈间，深吸着他衣服上多年未变的皂角香。
我知道我看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他就成了我毕生的柔软。我不敢将他放在心上，只能深埋。他这么多年未曾中举，我未曾不想帮他，但我想让他求我，我也想看他一身傲骨软下来是什么样子啊。

等了这么久，我却还不满足了。
夜凉如水，我拥着他，越搂越紧，忘情间忽然瞥见月亮幽幽的目光，一下子，清醒。整顿衣裳叫来小厮，送他回住所。我一个人望着冷冷的月亮，杯子里的酒都难以下咽。

他中了。虽然名次不高，但中了。他满心欢喜，我心里却有点苦涩。一边想着是不是他再也不需要我了？一边也念叨着，自己这份情该断了。
他是一个多情的人。他的红颜知己总是不缺的，我娶了妻子之后，收了长辈赐的小妾再无其他了。我在寂寞中和忧愁中想着他。

春去秋来，父亲到地方做官后，身体老不大好。又是一个冬天，噩耗传来，父亲去世了。我连夜到了四川，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拿着父亲让他写的遗表，安慰痛哭的我。我期间生了一场大病，看开了生死，守丧在家，好不伤心。

次年，他应泾州某个节度使之邀，当幕僚去了，那人还将她的小女儿下嫁给了一无所有的他。那位节度使与父亲最大的政敌交往密切。
我听了，当时就被气笑了。
他的一切拜父亲赏识，未中第之时我对他多有接济。怎么一转眼就翻脸不是人了呢？我想当着面质问他，我想问问他我们家对他有多不好，要如此羞辱我父亲和我？我的真心一片就被他踩在地上！

之后他又来应博学宏词的考试，我找了个“品行不端”的理由将他刷下来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还有脸来见我。
我这时候已经官至宰相了。
我让仆人客客气气的待他，干晾着他。他不识趣，非要见我不可。我文章也看不下去了，气得在屋子里转圈。

等到日薄西山，我刚抬腿进会客厅，就听他说：“我妻还在家中等我吃饭，就不等了。这封信麻烦递交给丞相大人。告辞。”我气的将一个大花瓶打碎。
不知他听见没有，反正他走了。

他就这样消失在我生命中了，多少年后，我一想起他，先是生气后是不甘。经常问自己：“若是当年我将他留在我身边呢？”。可惜没有什么如果假若，幸好也没有，否则我要花费多大的代价，去换他一颗真心？

有年春天，日头正好，想着把书晒晒连把文章词作收拾收拾。从箱子底拿出一叠信件，随意打开一封，上面写着：“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遥遥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泪滴打在上面花了墨迹，看不出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