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宫下学归来，见路边一位卖樱桃的老娭毑，走路一瘸一拐，一边竭声叫卖，一边抬手抹泪。问明情由，眼眶不禁一热，脑壳也跟着热——便花了所有零用，把整整一背篓的樱桃都买回家。
“这么多樱桃，正好试试做毕罗。”
婢女刚洗净的樱桃，先抓一把填进嘴里。舌尖是甜津津的，心里是飘飘然的，面粉、米粉与白糖，娴熟地加水搅匀等发酵。等待的瞬间，自然还是再吃一些樱桃。
“姑姑，您回来啦！来吃点樱桃吗？特别新鲜特别甜～”

瀛台今日设宴，一早就通与了小律请她帮忙料理大明宫中的琐事，今日告假，主事也只是一笑而过；回身往清思去，脚下莲步漾开一朵花，裹挟着夏日微醺的风，打开一点夏日的阳光，漏刻在清思的某一处。
推门时，官服带来一阵风，风散后，旖旎出小小的身影，正是我要寻的小娘子。
“元元？”
远山黛一松，笑意显得温柔了起来。
“哪里来的那么多樱桃，你去西市了么？”

“没有那么远，就是回来路上买哒！我尝过好多了，每一颗都甜，从酸酸甜到清清甜，再到蜜浆似的甜，什么样儿的甜都有！”
心宽体胖，巴掌心儿也比别的小孩大一点。两只手掌合了一捧，妃红浅绛堆成小山，屏住呼吸朝她慢慢挪过来：
“姑姑，裙摆撩起来！”
噢，她的裙子一看就很贵重。那是一种比朱砂还要深沉一些的赤色，若被樱桃染上，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样儿的、新的红色。很谨慎地，没有率先松手，而是面塑一样僵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憨笑起来：
“还是用丝帕兜罢。”

我把这个忘了

面对元元这般粉团子似的小娇娘，连语调都变得柔，一贯喜欢小儿，且最喜的是小儿亡赖自不愿拘孩子们的性格，任由其自由发展。语气里似乎裹着她形容的樱桃里的甜，随手抓了小宫女递来的帕子，拭了手，三步并作两步，朝人靠近。
“好~”
稚童的乐趣，总令人一眼即陷入，身上是官袍，虽并非是出席大典之衣，但仍然十分繁琐且看似隆重，实在不宜用皇家御赐之物兜一捧樱桃。
“放在这吧，丝帕小，若是落到了地上，辜负了元元的好意。”
随手将准备换了回崔宅的衣裙扯起，精致的花样落入眼中。
“元元莫要担心，姑姑的衣裳多，不打紧的。除了那件靥裘，剩下的元元若有喜欢的，姑姑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吗！”
掩饰不住的喜悦，激动得樱桃也滑落了几颗，咕噜咕噜四处滚，顽皮地追碰着姑姑绣鞋上的蝶恋花。
“我喜欢水蓝色的那条纱裙，好像云朵染了一缕晴空色，轻轻飘飘地垂下来～”
阿娘心里可能住了一朵云，天天都在想新衣裳。有时我会劝她，您的衣裳已经那么多啦，都很好看，而且很新，就不要再做啦。可是，当她不听我的逆耳忠言，又把新裁好的衣裳带回家时，我又按捺不住心里的羡慕，趁夜里大家都睡觉，偷偷起来披在身上比量。同姑姑相处，身心舒驰，一不留神，把藏了很久的真心话都说出来了——这可怎么好？
“我我我……我就是觉得那条裙子很漂亮，我没有想要。”
轻轻咽一下口水，急忙忙背过身去，假装去检看粉团发酵的情况。
“我还有很多衣裳，都没有穿旧，而且……而且姑姑身材纤瘦……”

“真的。”
崔宅众多子侄，恰也如这百花盛开，各有各的妙、各有各的好；眼前人像一捧新开的百合花，幽香是能够渲染到衣袍的每一处的。
“元元喜欢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笑意不减，元增不少，绕开一江春水，柔意平添三分。
“不要紧，我长元元几岁，自然也比元元高，这块布料裁过去，元元穿上就合适啦。”
这自然是宽慰她的话，做衣裳哪里彼得七巧板，这里减下来，那里就一定拼的上。小儿幼时圆润，那是可爱，长大自然有所变化。
“武宗曾赠给我一季蜀锦，还没用完，元元想要什么样的花样，姑姑给你做新衣裳好不好？是报答元元的樱桃的。”

蜀锦啊！一寸蜀锦一寸金，这也太贵重了，连阿娘都没有那么贵重的衣裳呢！又惊讶，又欢喜，又忐忑，一时像在心里齐齐打破盐糖油醋瓶。
“我我我……”
第一反应，竟不是挑选花样，而是转头把发酵好的粉团放在案板上。哪怕送上这一整筐的樱桃，也无法表达我的感激。至少让我把它们做成毕罗，让姑姑从热腾腾的糕点中尝到我的心意。
婢女已把一些洗净的樱桃摘梗去核，留出渗着甜汁的、红艳艳的樱桃肉来。洗净双手，将它们小心翼翼捏入粉团，兔儿样的，鹅样的，云朵样的，灵芝如意样的……不重样的毕罗坯子，很快捏满一大笼屉。
“姑姑，有什么衣服，是可以穿一辈子的？”
沸水咕嘟咕嘟，冒出滚热的水汽，缭绕着徐徐上升。婢子们合力把笼屉抬上铁锅，我顶着沁汗的额头，和红扑扑脸蛋儿，朝她憨憨一笑。
“如果做一条披帛，是不是就能穿一辈子？不管我是胖了，还是高了，都可以用呐。”

“你？”
远山黛一颦，拢起困惑，换出加倍的笑意来；幼童能够带来的欢乐，非一匹蜀锦能够衡量的。官袍舍不得脏，生怕惹得周围人多一道目光。
“我不会做这些，也便不给元元打什么下手了。”
但仍旧折起袖来，保持观望姿态，她手巧，眨眼功夫已能将活灵活现的样式从脑海中拓印到笼屉上。
“能不能给陆将军也送一些过去。”
少女怀春时的心思，见到这人世间所有美好的景物和事物，都想要第一时间分享给他，终于他搅散一池星光，成为我的月亮。
“没有什么能够陪伴一辈子的，人是如此，衣服亦然。今年流行的花样是这样，明年就会变成别的样式，披帛时日长了，会变得老旧。”

“那我就省着穿，过年过节，喜庆日子才拿出来披一次～汴州有个老寿星，她的孙女出嫁之前，给她做了一条披帛，每到寿辰时就拿出来穿，穿了好多好多年——直到重孙女也要出嫁，给她做了一条新的呢！”
汴梁女儿，穿衣只重精细珍贵，倒不太追求流行。我阿娘是个例外！所以后来到了长安，我一下子就觉得，这里才是阿娘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手上垫着隔布，把放歪的笼屉仔细校正，听姑姑说要把我做的点心送人，暗戳戳地兴奋、得意起来。
“可以可以！这一锅都是姑姑哒！”
猛点头，然后在心里默默祈祷。我做的小点心一向很美味，因为我总不肯亏待自己的舌头，但是，有时也会把握不好某些细节，导致卖相不会十分精致。
我觉得今天发挥得还不错，就不知天意如何？拜托拜托，这是送给姑姑的毕罗，一定要好吃又好看呀。
“陆将军也是姑姑的先生吗？他是不是教会姑姑很多事啊。”

“是吗？”
长安繁华，体现在娘子身上，便是数不尽的绫罗绸缎，要剪裁成一季又一季的新衣，甚至有一些爱美的娘子，衣裳只穿一次就要弃之，这话咽下去，无从告知这样一位心慈的小娘子。
“他不能算我的先生。但他的确教会过我无数东西，且其中有一样最为珍贵。”
他教会我不必写相思，相思自会来。

姑姑说起陆将军，眼里就闪着星星，再说起珍贵的东西，颊上也似染了霞光。我好想知道那样东西是什么呀！但，那一定是姑姑珍而重之，藏在心底的宝贝罢？
我还是不要问了，以免令她为难。
“那，他是不是也很喜欢姑姑做的衣服……”
莫名想起一些别的事来，明明没有风，心却像被什么轻轻拂过了。然后是樱桃的味道，酸甜交织，令人恍神。
“他是不是说，姑姑做的衣服，就像姑姑一样好看？”
乐滋滋的，用筷子顶出一粒樱桃肉，举高高，凑去她嘴边。
“张嘴嘴，啊呜呜～”

“等元元长大了，你一定会知道，会有一个天下中最美好的男儿郎教会你一样最珍贵的道理，同时也会给你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我很想裹挟冬雷中虚无缥缈的云，落下如雪一般的轻叹，又恐小儿诸多猜测，落得她不开心。只好带着春日花骨朵儿的笑，迎着一阵风，尝一口她递来的樱桃肉。
“那你下次见到陆将军，能不能替我问一问陆将军，我做的衣服像不像你的点心一样好吃？”

教我道理的男儿郎……是迟先生吗？他教我不学诗、无以言，也教我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这些都是很珍贵的道理，只是，那个“礼物”又指的是什么呢。来不及细想，笼屉盖子发出鼓掌一般清脆而欢快的吧嗒声，赶忙探头查看一番。
“好喔！”
把姑姑的话默默记在心上，现在最要紧的，是指点婢女们在手里垫好隔热的巾布，齐心合力，把笼屉从热锅上抬下来。
“三、二、一！”
笼屉被稳稳地撂在桌上，我踩着板凳，扶稳桌沿，拿隔布把盖子一揭。哗！好一个云山雾罩。腾腾热气散去，现出其中蒸得白白胖胖的毕罗，樱桃似点了清油的红玉，莹莹润润的，漂亮极了。
“这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次！是灶神娘娘显灵了吗！”
喜极而泣，举着肉乎乎的手背，擦掉额头与眼角的水汽。
“姑姑，您戳一块尝尝看，吃下第一口的时候，马上许一个愿——灶神娘娘肯定还没走，她会听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