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给了瑞雪放肆的权利，由是天地由得它浸染，白茫茫一片。紫禁城的飞甍高高的翘起，这样锋利的轮廓傲岸的身子也免不得被厚厚的压制着，何况如今跳起来也打不到谙达膝盖的我呢。】
【拉弓三百次听起来已然是对于小小年纪格外的优容了，却依旧免不了在一百二十八次的时候被叫了停，斥些未曾拉开不如不拉的难听话，待谙达转了身，朝着他背影狠狠的拉了两回弓，扭头看向一旁的斯衍。】
：昨儿拉了二百八十九下，这会子胳膊还疼着。
【将箭袖往上捋了捋，强撑着给他看一眼就匆匆放下，北风且不容我坦荡，刀子一样的来回划拉，眼瞅着谙达又要转过来，右手用力再拉出一个满弧，龇牙咧嘴的对他嘟囔。】
：等我射箭强过谙达，必定把他的缨子射下来。

【云慕重封，玉絮轻持。一色白，六出花，密密疏疏，潇潇洒洒。倏然一夜，便教红墙金瓦堆银砌玉。梦过周公，推窗见寒英未歇，虽无需环箭亭驱走，却也逃不过原地开弓的宿命。】
【既是习武，自不好裹得严实，虽着绒靴，寒风侵肌，争些教人折胶堕指。已满弓近二百下，却觉玉柱双流，伸手一探，只见谙达怒火冲天侧首过来，留下一句“你也一样”便负手离去，教人琢磨不透。甫闻身侧人埋怨，再见他朝着谙达的两记满弓，心下了然，笑。】
：兴许昨日你拉满三百下，今日就不会这般疼了，也不教我平白受声斥。
【横竖是挨了训，索性偷上片刻闲。反手收弓，开步，悬股，下蹲，再持弓敲了敲腘窝，纹丝未动。】
：前些时日扎步未偷闲，现在蹲上一两炷香也无碍。
【朝他投去鼓励的眼神。】
：你若是射箭强过谙达，我便请谙达站着等你射他的缨子。

【箭亭地上的积雪，早有人清理干净，只留下一片黧黑的地，湿漉漉冷渗渗的寒气，顺着衣裳的缝隙往人骨头里钻。针大的窟窿桶粗的风，便是谙达一再申明认真练箭，只消活动开来，便自有热意生，也救不回冻得麻木的手指脚趾，执着的拖着我的后腿。】
：可没饶过我，今儿一来便是先补上昨儿的十一次，今天的另算今天的。
【他的勤劳踏实，委实使我产生了片刻的汗颜，年岁仿佛诚然不假，可到底膺着一层兄长的外皮，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在谙达与斯衍的双重目光里，又一次拉开了弓。那头目不斜视的引弓，这头不耽误同身边的人嘀咕。】
：唉唉，你怎么还没蹲够马步，好容易离了布库房，给谙达瞧见，还当你对他有什么意见。
：站着射算什么本事，叫谙达骑着马跑，那时候射的中，才算我的本事。

【风刀霜剑，无情地教刚刚吸回去的玉柱又缓缓流了下来，便让扎步一炷香的演艺化为泡影。无奈起身，从怀里取出锦帕，将手中的角弓予他。】
：昨日我还多拉了数十下，不知何时才能搭箭射靶。
【用锦帕将泗液揩净，教人换了块新的，方皱着眉续。】
：今日是不成了，多杵会儿该染风寒了，明日就不能来箭亭了。
【闻他言，摇了摇头，义正辞严。】
：谙达不会如此。
【话音刚落，又闻不远处一声斥，道是再偷闲，再增百下。如此倒也无碍，只恐明日罹病，落后几日，便离搭箭遥遥无期。】
：若你能强上谙达，就是骑马射中，也算不得甚么值得称道的了。

【非关温度冷热，只瞧他狼狈的形容，一时落在掌心的弓在他抽出手帕的时候已经成了烫手山芋，恨不得给他扔到地上去，但是谙达灼灼的目光里，倘做出这样的事，大抵三百下也要轻松添到五百去。好容易等他收拾妥当，忙不迭的把他的弓箭丢在他怀里，抱着自己的兢兢业业继续开弓，力图营造出双手占满，并无闲裕的气象来。】
：说到搭箭，听说这也是磨一磨我们的性子，宫里哪里就缺几杆箭，更不缺拾箭的人。
【谙达这样的严格，却仿佛十分得皇父的意，将一溜儿黄带子拿捏的稳稳当当，生不出半点脾气来，谁叫他实在有一身好本事，马上驰越，左右开弓，手起雁落，瞧的人心驰神往，恨不能立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他拍死在沙滩上。何日才能越过他去，少说，也要先长出他一半的个头叭。】
：怎么不值得，我就要当着他的面，抖给他瞧，教他镇日里不肯给个好颜色。

【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结实，却还是在那角弓抛至怀里时止不住地朝下颤了颤。心中忸怩，愤愤端起弓来，摩挲指腹间刚生的茧，熟练搭弦，拉得铮铮作响。】
：如此，也是先练练臂力。
【说及此，又回想起方才的形容，一张脸拧巴地皱成一团，侧首望了望袄子下瞧不见轮廓的臂膀，终究还是太过纤弱。】
：文谙达尝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语微顿，侧身朝他，目光如炬。】
：今日下学后，不如到我屋里练习开弓罢，我教人将火盆烧旺，定不会着凉，兴许再过几日，咱们便能搭箭了。
【顺着他言，脑中浮现出他御马射箭的模样，倒是威风，只是好像还缺点甚么。】
：如此倒是解气，就怕回头皇阿玛再给你别的颜色瞧瞧。

【冬日里是不该随意开弓的，冻硬了的弓箭比寻常更脆弱十分，一不小心便有损毁的可能。只是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本不为季节所移，更遑论天下纷扰，这一身功夫用在何时何处，又怎么能皆由心意呢。于是借浩浩紫禁的势，供得我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听得倚楼报出二百九十一，轻轻叹了一口气，甩了甩手，再度张弓。】
：可算是快要结束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他后半句话，诧然转头，确定他脸上一派坦荡的认真，并无玩笑的意思，当即震惊的退后两步，怎么会有这样为难自己的人，每日张弓三百次，已经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了，再练下去，胳膊还有么？】
：不是，每天三百次，你下课后胳膊不痛？还能继续开弓？
【想起昨日倚楼用热帕子敷红肿的手腕时那令人难忘的酸爽，练练摆手。】
：不了不了，你自个儿练吧，我宁愿晚几天搭箭。
：我这样出息，皇父只会给我好颜色，还能比谙达的脸色更难看不成？

【端了数日的弓，比起前些时日酸胀的痛感，这几日虽有着连着筋络的紧绷，总归是爽利了许些。闻皇兄讯问，心下了然，业精于勤不为虚言。古有闻鸡起舞，今有雪中练箭。】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如此畏惧疼痛，如何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更遑论青出于蓝，射下谙达的缨子。
【遭他直言拒却，倒也不恼，听闻宝济家的伴读不日入宫，回头便教他陪同便是，能作伴读的人，当该奋勉才是。】
【拉弓已不止三百下，瞧他滞后些许，便陪他一道。甫闻声，一时惊叹，手中微顿，猛吸两口寒风，才缓缓续道。】
：回头扣上个目无尊长的帽子，便知皇阿玛有没有好颜色了。

【恍惚间我不是站在冰天雪地的箭亭，而是端坐于上书房的案几后，听白发苍苍学富五车的先生，拿圣人之言做刀刃，要锋利的戳进心底，融进骨血里去。这样的话，怎么是一个童子讲得出的呢？我再度认认真真的将他瞧了一遍，将对这个弟弟的印象打碎成粉末，再添了经义的水，勤苦的泥，重新揉出一个斯衍的形象来。】
：你说的很是，只是也不必须臾之间便成了百步穿杨的神射手，谙达会老去，我们会长大，早晚连谙达也不能成为挡在眼前的目标，如今这样仓促岂无揠苗助长之嫌？
【拉满三百次后，将弓朝他身量上比划了一下，示意他瞧瞧长短高低，我们用的弓，尚且不足谙达手中硬弓一半，立在地上已经到胸口，这样的情形，便是囫囵吞枣，也嫌块头太大，噎得慌咽不下罢。思忖着到底还是做哥哥的人，谨慎的嘱咐他道。】
：谙达定下的数，也是有些道理的，你不若问问武傅，或请教过太医，再奋勉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