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不想再这样压抑。
他想见她，已经无法满足于睹物思人，必须见到活体。
他说过的，她是他世界里唯一的神。神是可以指引他的，他也愿意把攸关生死的决定交到神的手里。他现在就很迷惘，越来越不明白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需要神来为他指点迷津。
就让神来主宰他的命运吧！在他已然没有能力主宰的情况下。
怀着一种既忐忑又十分期待的心情，季彦默默等候了很久。这一次，他略显过分的请求似乎也让那边的神感到了为难，她显然是有些犹豫的，好半天了也没给他回答。
有些失望，还有些难过，季彦不自觉地开始在心底默默嘲笑起了自己。然而下一秒，就在他以为神不会答应他的请求的时候，神却突然给他发来了消息。
“我们在哪里见面？”高洁这样问他。
几个字，很快让他脸上的表情由阴转晴。

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尽管周身疼痛难忍，季彦仍然喜不自禁、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
他很开心，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就连心脏都跟着一起砰砰狂跳了起来。
他感受到了一种力量，活着的生命那积极的、向上的、疯狂的、炽热的力量，他已然有些久违。
她果然是他的神，是他命运的主宰，是他生命的源动力，无处不在地管辖着他的生与死、喜与悲。
哆哆嗦嗦地，季彦一边微笑，一边抖着手艰难回复。因为忍疼，他周身都颤抖得十分厉害，打字的手也显得十分不够灵活。可是他顾不上这些，他已经被狂喜冲昏了头脑。

“人民路上的星巴克。”
他发过去这样一行字，就近选了一个地址，并不想离家太远。毕竟以他现在的体力和能力，他也没有办法走远，就只能辛苦她多担待一点了。
她果然一点也不娇气，也并不矫情，在刚刚答应他出来面基之后便没再扭捏，很快问他：“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马上迫不及待地回答：“现在。”
“那就现在吧。”她说。
他赶紧回过去了一个字：“好”。
“好”完之后，仍不忘细心叮嘱：“我大约一小时后到，你不需要来得太早。”
她亦回答：“可以。”
同时问他：“怎么认出你？”
他闻言，停顿了一下，之后，才略显神秘地回答：“你来了就知道了。”

其实过去星巴克并不需要一个小时，按季彦生病前的体力和步行速度，十分钟足以。只不过，他给自己预留了一定的时间来做准备工作——捯饬自己。
没错，是捯饬自己。
虽然，他从未过分在意过自己的外表，可是在高洁面前向来不会随意。何况他都已经那么久没有见她了，理应郑重一点。即便不能使她赏心悦目，也至少力求不能辣着她的眼。
光是选衣服，季彦就纠结了半天。
他实在是太瘦了，所有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都偏大了至少一个码，衬得人很没有精神。其实衣服原本都是合身的，毕竟有不少是私人订制，完全就是为了他量体裁衣。可是他现在瘦了好多，根本撑不起来那些光鲜亮丽的服饰。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曾经，华服穿在他身上也是那样地妥帖、和谐，相得益彰，陪伴他一起见过很多重要的人物，去过很多重要的场合，为他原本就器宇轩昂的外表增添了不少光彩照人的底色，而今却再难与他相配。
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衣服合不合身，旁人一眼就能看出。
可是变了的人是他，错误的人也是他，是他消受不起那些原本可能并不属于他的光鲜与华丽，他能责怪衣服吗？
不能。

有些丧气。
看着镜子前一脸病容的自己那满心满眼的疲惫，那单薄得像是随时可以被一阵风吹倒的瘦削身体，季彦实在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等会儿见面的时候吓着高洁。
她会像父亲那样嫌弃他吗？
嫌弃他太瘦，嫌弃他没用，嫌弃他看起来像只弱鸡，嫌弃他或许命不久矣，嫌弃他总是病病歪歪、惹人生气……
或许会吧？
可是嫌弃就嫌弃吧！
他想见她，就算可能被她嫌弃也仍然执意要去见她。那是他越来越黯淡的生命里最后的光，他必须紧紧地抓住。
马上就要见到她了，他应该高兴，不应该哭丧着一张脸。
要笑。
笑一个吧，季彦，你快点笑一下。
笑起来才好看，才会讨人喜欢，才不至于惹人嫌弃。
你不是一直都渴望得到她的喜欢吗？那就笑一下。她不会喜欢一个脸上没有笑、眼中没有光的人。
笑起来吧，开心一点！
或者，假装开心一点也行。

对着镜子，季彦开始练习唇角上扬，露出了八颗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的长相十分端正，笑容亦是十分标准，尽管有些憔悴，他觉得自己的样子看起来还算妥帖。
感到些许满意，季彦将目光又转回了衣橱，带着一种即将约会的心情，开始为自己精心挑选出门的衣物。
他最终给自己套上了一件宽松的白T，外面随意地罩上了一件休闲款长袖衬衫，遮掩住了手臂上的伤痕，同时很好遮盖住了他日渐消瘦的身型。
下身他则选了一条黑色阔腿长裤，他喜欢这种舒适的款型。最重要的是，宽大的裤管会让他的腿看起来不至于瘦得像条麻杆，更能给人以安全感。
他觉得她应该会比较喜欢，至少不会嫌弃。
捯饬好自己之后，季彦来到了客厅。他给自己服用了大剂量的止吐药和止痛片后才敢出门。

临出门前，他没忘给自己拿了一副医用口罩和一顶黑色渔夫帽。
他决定伪装，将自己小心翼翼地藏在口罩和帽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他不想被高洁从人群中远远一眼就认出，他怕她认出来他之后便不会再来见他了。毕竟以她的性格，她不是没有可能那样做。
说起来，他们这一次的见面，他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还是有些怕的，季彦的心里一直都在忐忑。
也许，见到他时她会扭头就走；
也许，这一辈子她都没有可能再原谅他；
也许，她会恨他……
恨他总是这样不诚实，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欺骗，屡教不改、执迷不悟。
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谎言就是谎言，欺骗就是欺骗。这些，季彦心里其实都清楚。可是他当初没有办法不去欺骗，如今也没有办法再继续隐瞒。
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他总有要见光的时候。与其这样如履薄冰地慢慢凌迟他自己，不如快刀斩乱麻给自己一个痛快，死也死得瞑目。

“我的等待让我彻夜难眠，
就算等不到你的到来，
起码为你等待的过程是令人心醉的。
在绵绵不尽的秋雨中，
我把心扉打开，
渴望你的爱能飞进来。
就算你的爱没有如期而至，
起码怀抱这样的渴望是令人心醉的。
我们在同一条道路上走着，
你把我远远抛在了后面。
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单地前行，
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你的背影，
那也是叫人心醉的。
深秋寒冷的天气里，
一层薄雾阻碍了我的视线。
那迷离的感觉让我的内心充满幻想，
就算幻想注定不会实现，
做一回白日梦的感觉也是让人心醉的。”
顺手合上茶几上那本自己刚刚看过的书，在走到门口之前，季彦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按亮手机的屏幕，他最后看了一眼时间，十四点整，还有半个小时，他就可以见到她了。
该来的迟早要来，是时候该去面对了……
别怕。
他轻声对自己说。
手机的屏保上，映入他眼帘的依旧是女孩清秀动人的脸，正甜甜地对着他微笑。他亦情不自禁地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打着伞，这就是爱情。”
这句话，直到今天，季彦才终于有所领悟。
泰戈尔说：相信爱情吧，即使它给你带来悲哀也要相信爱情。有时候，爱情不是因为看到了才相信，而是因为相信才看得到。
他选择相信。

158.
“爱情，会逝去。这是我们不能当作真理来接纳的一个事实。”
“我想从你心里找到那个让我解脱的誓言，但我只找到了地狱。”
从星巴克回来，十分钟的路程，季彦走了半个多小时。
他心情很差，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拐进了路边的全家，从货架上拿了瓶水，又从柜台处买了包烟，同时顺道要了一个打火机，接着才走出门口。
像每一个嗜烟如命的瘾君子那样，刚走出来， 他就立刻迫不及待地拆开烟盒，顺手拿出一根香烟叼在了嘴里。接下来，他动作潇洒地按开了刚刚买来的那只看起来十分廉价的塑料打火机。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将烟卷点燃之后，季彦并没有立即傻兮兮地猛吸一大口，而是慢慢地、深深地小口抽了起来。只不过他的动作依旧很不熟练，看起来有些手生，非但没有显得十分帅气，反倒有些狼狈。
也不知道是他的肺出了什么问题，还是他的呼吸道比较敏感，抽了没两口，他又开始拼命地呛咳。

真是见鬼了！
季彦在心里默默咒骂了这么一句，却并没有因此就停下来的意思，反倒十分固执地一边强忍咳嗽继续艰难地抽着烟，一边不疾不徐迈着虚弱而又沉重的步伐往小区里面走。
没打算直接回家，在楼下的中心广场，男人找了一处树荫的位置，擦干净了花池边缘深黑色的大理石台面，又铺了张纸巾，坐了下来。
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季彦抽完了手中刚刚买来的那一包烟。
一根接着一根，尽管并不熟练，他抽烟的速度却是飞快。
咳嗽自然也是一声接着一声，咳得他满面通红，嗓子也变得异常干涩，眼睛更是像哭过一样，红红的，微微泛着一点可疑的泪光。
可是他心里面却觉得很爽。

男人只有一只扎着静脉输液器的手可以活动，力气却不小，牢牢地将她箍在了自己的怀里。
“你都拒绝我四次了，还不能让我过一次嘴瘾吗？”
他低下头，用盛满星光的眼神望向她，低沉的嗓音既温柔又霸道。
她瞬间就沦陷了，沦陷在了那一湾如水的清泓里。
“我喜欢你。”她说。再一次鼓足了勇气，明确而又直接地跟他告白：“季彦，我喜欢你！”
“我知道。”他回答，听上去没有过分惊喜，只是平静温和地看着她：“谢谢你的喜欢。”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
她听到他稍显紊乱的呼吸和略显激烈的心跳。
片刻之后，他更低地俯下身，附在她的耳畔，用更加温柔、更加低沉，也更加迷人的嗓音告诉她：“很荣幸能够被你喜欢，你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有多开心！”
平静的语调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像是反射弧过长，此时，男人才真正地开始激动起来。
“谢谢你也喜欢我，谢谢，真的发自内心地感谢。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顾虑。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是不是非你不可，你是不是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感觉……”
“现在，我想清楚了，我觉得感情方面，首要的前提是互相尊重。如果我真心喜欢你，我应该学会尊重你。所以，我愿意等待。幸福可以来得慢一些，只要它是真的。”
男人注视着她，陈述的话语开始变得妥协，那是他为爱做出的最大让步：“只要结局是喜剧，过程你要我怎么哭都行。如果最后能在一起，晚点我真的无所谓的。"

关于新推出的长租公寓项目潮领地，父亲和集团的口风一直很紧。从始至终，季彦都没有听到过有关这个项目的半点消息。
保密工作做得不可谓不好，以致于他这个集团“太子爷”，居然也要从媒体的口中才能得知自家企业的发展动向。
真是天大的讽刺！
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冷笑，在手机的通讯录里翻到父亲的号码后，季彦按下了拨号键，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要打电话过去质问。
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在等待的时间里，原本有些窝火的青年却突然间迅速冷静了下来。
最近这一阵子，他和他的父亲，关系闹得有点僵。两人电联的次数并不多，却是次次都以不欢而散来结尾。
此时他突然打过去，也许并非明智的选择。按父亲他老人家的性子，如若自己敢去质问，两人多半又要发生争吵。
最近这段时间里，他们吵架的次数实在是有点多。当然，更多的时候，都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单方面被骂。
他的父亲平时虽然话不多，可是一旦骂起自己的儿子来却总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每一次都会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狼狈至极，几乎毫无招架和还嘴之力。
他近来身体并不好，无心应付这种无理取闹，也无力进行无谓的口舌之争。
所以，很多时候他都选择了忍耐。毕竟，吵架是一件十分伤神又影响心情的事情。
他记得医生对他说过，要保持良好的情绪。因为胃病说到底是被气出来的毛病，如果心情能够好一点，病也自然可以好得快一些。
他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也并非一个悲观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