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殿下。
（还有人记得么？“殿下”是帝后与储副荣膺的称谓，不知何时开始，已被堂而皇之冠予所有李姓宗亲。国朝不乏博学鸿儒，曾有人肃然痛斥过诸如此类的盛世乱象，礼崩乐坏么？当积习真正演化为习以为常，约定俗成，视而不见的诤臣就仍然是诤臣。万物负阴抱阳，有诤臣处便免不了佞臣。但诤臣不必事事与佞臣针锋相对，更多时候，他们“冲气以为和”。）
（僭越的不是我，该愧怍的另有其人。）
（没有一丝风，拜今夏所赐的燥热更加肆无忌惮。苍穹被抹上层层墨般浓重的颜色，人间很快也受到株连，为晦暗所笼罩统治。唯一的一丝光蜷缩在天的一角，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奋力裂开天际，为人间留下一星希冀。又和末法时期，佛陀与率十万徒子徒孙的魔王波旬斗法的传说惊人相符。）
（我们之间相隔一枰棋，加之障翳，让她的面目较平日模糊。其实今天这里没有人爱下棋，就像这个自诩诗国的王朝，每逢盛筵必要即景赋诗，但诗歌只是附庸风雅，或者摧眉折腰的工具，诗仙们也不免俗。在楸枰间，佞臣娓娓向他的主君道一点经验之谈。）
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打扰。所以很多人会趁这个机会做一点想做，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

（不怕妖怪的人有很多。譬如有人是真坦荡，又有人是在尘垣失无可失，故而无所畏惧。并不是想条分缕析她为什么，我又为什么。再有趣的东西被编纂成理论一定索然无味。这一刻我们愉快地同而不和，对未知的水怪评头论足最重要。）
长安往东不远是汴州，那边有座千鲤湖，许多水生的精怪都在那里修行。很有趣的地方，它一定也很有趣，是从那边来的。
（“你想做什么？”她问得慷慨，眼睛同所讲的话一样赤忱，仿佛予求予取的明灯，无论来人提出怎样苛难都不落空。上位者的施与何时何地不动人呢？）
其实已经实现了。
（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我要为这盘棋收官了。有始有终是很多李唐人的执念，而棋行险招在对弈中同样，甚至更加重要。本该执棋的手越过天元，最终捉住她露出广袖的腕。）
得与王子同舟。
（黑白子匝地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快活。这场雨落得不知不觉，雨珠和上元时节的长安街头一样熙攘繁盛，很快将整座宫殿浸霪成一只凫水的不系舟，它在渡情。就在今日，搴舟作歌的越人又有了新的摹本。他的鄂君不訾诟耻，而他，连同他另一句未出口的“山有木兮木有枝”，突然就此点到即止，欲说还休起来。这样的赧然本是娘子们惯有的情绪，权力地位却可以轻易使牝牡翻转。）

像这样。
（霓霞明灭，在一刹很是晃眼。下一刻，少女娇软的唇仿佛新采的朱樱，近在咫尺，迁延顾步。久旱的旅人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他明白自己确是得到了恩允，便不再按捺心神，不再矫情自饰，推开一应障蔽，趋前迎她入怀。首次付诸践履的引诱尚显生疏，润湿的吻次第落上光洁的额，颤巍的眼睫，最后才小心索向春霖。)
（“心悦君兮。您已经知道了。”）
（鄂君与越人的故事在史载中戛然而止。后人多感念这份情愫的纯粹美好，但我很想问问越人：只能仰观的感情，称得上是真正意义的心悦，爱慕么？）
（唇齿相依循循渐进，是顾怜式，而非恣肆式的。当甘美与快意漫侵喉腔心房，穹顶也应运迸出一声闷响。这应当不是幻听。是神在以天雷向诱惑少女的狂徒示警么？不，神的修行是闭目塞口，太上无情，他们才不理会无聊的人间事，他们不曾顾惜过任一朵落溷的花。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一个人的出身以及之后的境遇，好像真的没什么道理好讲。释教将此归结为前世今生的果报，以期世人能泰然接纳既定的命数，却从未告知证真法门。那么如果这就是他们最大的诳语呢？如果蓬莱之外，尚有无尽苦海，自渡寂寥，你要不要与人同舟？）
（汴州来的娘子讲完千鲤湖女鬼同她情郎的故事，又说，以色侍人才叫剑。可是我想告诉她，不是以色侍人下剑，是身份低剑的人才不得不以色侍人。）
（像这样。）

（真正的僭越很容易付诸，于今的隔阂只剩下轻薄单衫。在与暖玉温香旋摩良久后，开始直视起她的瞳子，看清她眼底的情绪，除却对逸乐的意满，还有对可期未知的求索。是不是她也在问，爱欲究竟是什么？要怎么解释？是逆风执炬，久之有烧手之患；是……）
（没有和她说过，最初见面时，我是被她那双眼睛吸引的，澄净，明快，让人想起故乡原野奔跑的鹿。然后才听见声“公主”，是她身边的人在叫她。是具体的人，然后才是身份。更没有说过，再早些时候，我是心怀对上位者雷霆一怒，便可使黎庶之家倾覆破碎的怨恚来的这里。光明与晦暗齐肩，早年我以为不能，正如“堕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但忽然又觉得，这其实是不该。）
（没有做君子的打算，悔棋就不算什么。刚才那步棋，应当这样走。）
殿下还记得，老君西出函谷，点化夷狄之人为佛陀的故事么？
（一点光怪陆离的文本是引子，再以信口开河为敷演，无数次，我为未涉尘壤的公主描摹一个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故事中的释道可以一同佯狂，贩夫走卒与达官贵人一般颠连。肉体的欢愉并不难为，本朝宦官娶妻是常事，阉人媾和的秘技也在坊间风传。我不惮污名罪愆，但她的话，我想她在光明处，等她的华如桃李，齐侯之子，而非同我沉沦晦暗。）
（……是无关客体的；是不欺瞒，不禁锢，不巧言令色……）
那天没来得及说完。后来佛陀苦修，离群索居，始终没有在同一棵桑树下连宿过三夜。
（……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是奴冒犯。
（佛陀尚恐久生情愫，况乎凡胎。她的衣襟也因先前纠缠而不成章法，这次没有伸手替她理平，而很恭谨地退开一步，伏下身去。不是伏乞恕罪的意思。怕抬头，只是因为怕看见的是她眼底的失望。但如果，她真的能够以此为冒犯，轻薄，因而震怒，甚至降罪，也不是不好。）
（雷声仍瓮隆不绝。此刻推窗向外看，应当是看不到月亮的。但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它了。“当你在看月亮时，你在想什么？”——我是在想，明月与沟渠，终究只有在仁慈笔者那里才有短暂交集。不足为外人道的刹那后，明月仍是明月，沟渠仍是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