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剑心回忆起幼时在瀑布旁小憩的六月初夏，片刻梦境如破碎的水珠，模糊不清，难以忘却。」
夏日不总是闷热。六月的第一天，雨过天晴，春季生发的草叶被夏雨洗得崭新，绿油油铺在神谷道场里。风也清凉，牵动屋檐下水泡状的玻璃发出“铃铃”笑声。
　　绯村剑心今日照例去医馆检查身体，傍晚方能归家。
　　薰牵起剑路小小的手：“剑路今天想吃什么呀？”
　　小孩乐呵呵地，眨巴眨巴眼睛：“想吃鱼！”
　　明治时代，文明开化，兴起牛肉火锅，「赤牛」应时而起，蒸蒸日上，十年如一日地红火。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火锅店前排起长长的队伍，无一例外都带着孩子，或大或小，或哭或闹，打成一片，竟比往常还要热闹。
　　“下一位请进。”已成为「赤牛」门面的小燕在门口招待客人，望见熟人绽开笑容，“薰姐姐。”
　　“小燕，”薰微笑应道，“你们店里生意越来越好了，今天的人真多啊。”
　　“听说是什么西洋的儿童节，阿妙姐借着这个名义推出了半价的「儿童套餐」活动——只要带着未成年的孩子来就能参加，想不红火都难啊。”小燕蹲下来问剑路，“剑路想不想吃牛肉火锅呀？”
　　“……？”剑路的注意力似乎不在此处，闻言疑惑地歪歪脑袋，拉扯薰的衣袖，“妈妈，他一个人诶。”
　　薰抱歉地对小燕笑笑，随后顺着剑路的手指方向望过去：一个绯色头发的男孩，衣服灰灰的，脸也灰灰的，与薰对上视线，局促地往墙角后缩了缩。
　　不知是未长开的小孩都有几分相似，还是她已习惯将绯红作为「绯村」的标志，薰竟觉得他与剑路极为相像，换言之，如同剑心的翻版。
　　她先往剑路嘴里塞了一颗糖，走上前蹲下，手心又翻出一颗糖，柔声问道：“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爸爸妈妈呢？”
　　男孩闻言只是抿嘴，并不应答。
　　许是走丢了。
　　薰看着男孩迷茫的紫色眼睛，不由得心软，牵起他的手：“你叫什么名字呀？”
　　“k……”男孩欲张嘴，但只发了一个音节便止住了，尝试几次才略显委屈开口，“心太。”
　　“心太，很好的名字呢，一定是温柔的孩子。”薰笑着抚摸他的脸，把糖放进他手里，“今年多大啦？”
　　心太看着薰的笑容微怔，稚嫩的脸浮上薄红：“……十一岁。”
绯村心太已经十一岁了。自他跟随比古清十郎修行剑道已过一年，摒弃原名更为「剑心」也已一年。他一如往常独自在瀑布旁练习素振，得空于石上小憩，昏昏沉沉之间进入梦乡，回神之后便来到这街道上，繁华、新奇、陌生。人们脸上洋溢安详平和，与他说话的女子带着糖果向他微笑。
　　他尝试告诉她，「剑心」是他的名字，但不知为何，口齿不听使唤，无可奈何，又拾起软弱无用的本名。
　　——或许也不是那样无用。心太看着女子弯弯的眼睛，好像看见天悬倒在湖里。
“十一岁啊，”薰比了比双胞胎似的两个小孩，觉得心太一定营养不良，“那心太比我们家剑路还要大上几岁，是哥哥呢。”
　　剑路含着糖，拍拍手开心道：“哥哥！”
　　小孩眼睛也是蓝色的。心太想。
　　薰托小燕询问是否有人走丢孩子，但一无所获，只得先托付阿妙顺便寻着。
　　心太几次想说他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不用找了，但又说不出话来。
　　她略感抱歉地摸摸他的脑袋：“对不起啊心太，可能暂时找不到你的父母，愿意和我回家等他们来接你吗？”
　　心太又想说他的师傅会来找他的，但依旧说不出口。
　　“回家！”剑路笑着有样学样。
　　心太捏紧手里的糖，轻轻点头。
说到底还是出来买菜的，薰一手牵着一个绯发的小朋友，一边乐乐呵呵，一边安安静静，惹得路上不少人回头看。
　　“心太想吃什么呀？”薰低头问。
　　“什么都可以。”
　　“不行哦，”薰摇头，“今天是西洋的儿童节，也要好好庆祝，想吃什么我都会努力做的！”她看起来志气满满。
　　庆祝……心太回想起近一年比古师傅做的饭，说：“我想吃鱼。”
“剑路今天也说要吃鱼，”薰提着菜走在前面，心太牵着剑路走在后面，“心太和剑路真是很投缘呢。”
　　心太转头，小孩就对他笑。
　　三人踩着树荫走到道场门口。干净明亮的大门使心太不由得抓紧自己灰扑扑的衣袖，却猝不及防被剑路拉着手抢先推开门。
　　在外面一直安分的小孩就像回到游乐场里，撒欢了跑，惊起三三两两的麻雀。
　　“剑路！”薰担心地喊了一声，又无奈笑着。
　　心太觉得自己一头扎进了画里。绿树掩映小花，石板蜿蜒小路，屋檐悬挂风铃，一晃就轻轻地响。
　　“剑路——”薰这次再喊，小孩便乖乖停下来，“回家第一件事是什么呀？”
　　剑路笑嘻嘻举起手晃两下：“洗手手！”说完哒哒哒跑走了。
　　薰含着笑，用食指轻点心太的额头：“你呢，不洗个澡是不行的——”
温暖的水流包裹全身，心太慢慢擦脸，看着水汽自眼前缓缓升起，感觉脑袋轻轻的，像飘在云里。
　　这是他第一次做如此幸福美好的梦。
　　

“洗干净多好看啊。”薰拦过心太的肩膀，细细地给他擦干头发。
　　心太乖巧地坐着，感觉颈脖处被蹭的发痒。
　　“不用太拘谨，”薰接着拿起梳子，“把这当成自己家里就行了。”
　　“……是。”
　　“说起来你还没有见过剑路的爸爸呢，”薰放下梳子抱起剑路，“他和剑路一样是绯发，和你一样是紫眼。”
　　和我一样？心太想，我以后也能像他一样幸福吗？
　　住在画里，有自己的家人。
　　自屋外飘来什么烧焦的味道，薰惊呼一声慌慌张张跑进厨房。
　　或许梦境里的食物是尝不出味道的，心太咽下一口鱼肉，面无表情地对自己说。
　　“等、等晚上剑路的爸爸回来，一定会更好吃的。”薰不好意思道。
　　“好吃！”剑路指着黑乎乎的鱼笑。
此间饭后安歇下来，小国医馆人满为患。
　　“下一位请进。”剑心让久待的母子进去。
　　“医生，我家孩子好像吃坏了肚子，您帮我看看吧。”
　　玄斋大夫摸摸小孩肚子，了然：“你们也去了「赤牛」火锅店？”
　　“神医，您怎么知道？莫不是火锅有问题？”
　　“不，不是。是您家孩子吃撑了，积食。”玄斋疲惫叹气，几笔写好单子，“抓点消食的药吧。”
　　“这就是最后一位病人了。”剑心掀帘进屋，“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孩子？”
　　玄斋大夫无奈道：“听说「赤牛」借西洋儿童节的名头举办半价活动，吸引了好多小孩，吃多了也正常。”
　　西洋儿童节？想必薰殿又要进厨房费一番心思了。剑心好像看见妻子拉起袖子忙活，然后苦着一张脸委委屈屈地看他，于是眼里荡漾起笑意。
　　按照流程检查一番，并无大碍，大夫只嘱咐好好休息。剑心接过几味强身健体的草药，道谢后便悠悠地走回家。
　　已过晌午，微风吹动树影婆娑，平铺出夏的凉爽静谧。剑心缩起手，闲适非常，路过一团耸动的灌木丛。
　　他后退，手一伸从草丛里捞出只泪眼朦胧的小人。
　　“……薰殿？”
　　“呜呜呜……”小姑娘应哭了有一会，白皙的脸颊上双眼肿成杏核，泪水跟珠子似的往下掉，脑后大大的天蓝色蝴蝶结像动物的耳朵，肩膀抽一抽，它就动一动——活脱脱是缩小版的薰。
　　剑心手忙脚乱地替女孩擦脸，但止不住小孩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涌出。这可把昔日的拔刀斋难得额头沁汗，他思忖片刻，换了个姿势将女孩抱在怀里，哄道：“知道吗，在下可以带你飞到房子上呢。”
　　“诶？”女孩眨巴眼睛。
　　剑心轻身一跃落在屋檐上，惹得小孩新奇不已，终于止住眼泪。
　　“不哭啦。”剑心把人放到地上。
　　女孩瘪瘪嘴，哭得口齿不清：“你、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神谷薰……？”剑心略感困惑，仔细看看面前的女孩，愈发熟悉，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想逐渐浮现。
　　小薰这下看清男人脸上淡淡的两道疤，眼睛滴溜溜转，眉头一皱又要哭：“原来是你把我拐到这里来的！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呜呜呜……”
　　“剑客！在下是对「神谷活心流」慕名而来的剑客！”绯村剑心慌忙说道，“……听闻神谷越路郎有一位可爱的女儿，想必就是薰殿吧？”
　　闻言，小薰收住哭声，好奇地打量剑心，看见别在腰间的木刀眼前一亮：“原来如此！那大叔你能带我回家吗？”
　　大叔……剑心默默捂住胸口，虽然确实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被薰亲口这样叫果然还是很伤心啊。
　　“不可以吗？”小薰小声问，怯怯地瞧他，眼睛像宝石，
　　一下子不伤心了。
　　“当然可以。”剑心牵住小薰的手，应道，“在下带你回家吧，薰殿。”

从小国医馆走回神谷道场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无可避免要经过集市。
　　只短短一上午，街道其他商店便纷纷效仿「赤牛」，挂起“儿童节”的活动牌子，到处结彩，热闹非常。
　　小薰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双眼亮晶晶的，什么都好奇。剑心不得不一把将人抱起来，生怕丢了，叹道：“薰殿，请等等在下，不要乱跑。”
　　“儿童节……？今天是儿童节吗？”女孩自然揽住剑心的颈脖，问到。
　　“是啊，自西洋传来的。”剑心顺着小薰直勾勾的视线看过去，望见那家常去的糕点铺子，心下了然。
　　“薰殿，那家店看起来不错，我想买一份作为见面礼如何？”
　　小薰点头如捣蒜。
　　店里生意本就不错，今日更是队如长龙，待排到剑心时，小薰早已伏在他肩膀上睡了，手里攥着编了一半的红发。
　　“绯村先生，还是给夫人带糕点吗？”
　　“今日请给在下多拿一份。”
　　“是啊，今天也算特殊的日子。”店员利落打包，“第一次见您的女儿呢，和薰小姐长得真像。”
　　剑心笑而不语。
日渐西斜，剑路玩耍地累了，躺在榻上睡成一个“大”字。心太在一旁用蒲扇缓缓扇着风，不时拉拉被剑路踢下的被子。
　　时间如此安静缓慢，在呼吸间回转柔软温暖。梦境如绵软金黄的麦芽糖丝，心太许愿它永远拉长。
　　结束今日的训练，薰送别弥彦，回屋后便看见心太乖巧的背影。不知小孩要经历什么，才能如此懂事。
　　“心太，麻烦你一直照顾剑路了。”薰接过扇子，心里生出许多怜爱。
　　“不麻烦，”心太摇头，迁出淡淡的笑，“谢谢您收留我。”
　　小孩的微笑可爱过头了，薰忍不住轻掐他的脸：“——我都想把你留下来当我的小孩啦！”
　　心太慢腾腾地红了脸。
　　“来不及准备什么，这是我亲手绣的。”他看见薰坐在他身边，低下明亮的眼，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祝心太节日快乐！”
剑心抱着小姑娘走在路上，橘红的霞光笼罩两人。
　　“什么时候排到我们……？”小薰迷迷糊糊醒来，砸吧砸吧嘴，几滴晶莹的口水落到剑心的袖子上。
　　在下的衣服……剑心暗自苦叫，索性直接认命，擦净小薰嘴边，示意手上的糕点：“已经买好啦。”
　　“哇——”小薰刚要说话，肚子先开口，“咕噜咕噜”打断她。小姑娘一下羞得埋进剑心肩膀里。
　　颈脖处痒痒的。
　　剑心笑着拍拍小薰的背：“也快到饭点了，薰殿要先吃些吗？”
　　“这是你带给爸爸的，我不能吃……”小薰嘴上说着，眼睛却要把盒子盯穿了。
　　“在下特意多买了一份，”剑心哭笑不得，打开盒子，“虽然是西洋习俗，但机会难得——节日快乐，薰殿。”
星星睁开眼睛，太阳落下山头，今日的时间已然结束。
　　丈夫手提妻子喜爱的小食回到家中。
　　“剑心，我今天梦见一个小孩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呢……”薰打着灯，在前边走。
　　“是吗？”剑心跟在身侧，垂眸认真听着，微笑着偶尔应答。
时光长河的上游，回溯遥远的过去
　　——瀑布四溅水花破碎，十一岁的绯村剑心在石上转醒，睁眼见比古清十郎坐在身边；
　　——神谷越路郎打着灯笼终于在庭院的深深草丛里寻到熟睡的女儿，轻手轻脚抱回屋中。
「白日短暂，全然作梦境的瞬息，幻想的缝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