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豪在中国武术史上的贡献大概是在武术界由他开始有了通过寻找史料证据作为自己论据的意识,这是在把武术传说、拳谱抄本作为论据的年代进了一步。但是,唐豪的考证在逻辑上是不严谨的,在对史料的辨析方面问题尤多,既没有提出史料辩伪的准则,也没有对不同性质的史料进行权重分级。因此,在引用史料作为论据时,常常出现结论置先即立场先于结论的现象。当史料不足时,以传说(故事)补充的现象也时有出现。这个问题突出的呈现在他对太极拳创始者的考证中。
全面评价唐豪的考证工作不是本文的主题,本文只想通过当年两份史料的对比,看看太极拳的历史是如何因唐豪的“考证”而拐着弯发酵的。
史料一:《温县陈氏太极拳之溯源志》(刊登在1930年5月1日《申报》上)
武术为我国独有之长,而太极拳尤为世所称道。七八年来,世人皆知孱弱不振之足耻。于是竞以肄习技击为风尚。顾真传既不易得,有之而知者复鲜。考太极拳所由来,始于武当山丹士张三丰先生,亲授陈氏等门人,流出渐远。当时所行,往今日谓之老架。至明万历间,有陈奏庭先生出,复加以神明变化,自成一家。学者宗之,谓之新架。两架各有所长,而新架尤合乎生理力学诸理,故传之者亦最广,代有闻人,如陈敬伯、陈丹书、陈仲甡、陈季甡、陈清平、陈耕芸、陈森、陈复元、陈垚、陈金、陈延熙诸先生,皆著称于清世,为人所公知,可谓盛矣。陈氏世居山西洪洞县,明初有陈卜者,始迁河南河内县,继迁温县东乡陈家沟,遂定居焉。奏庭先生既以太极名世,后人祖述,至今无替。其裔孙子明先生,尤长此道。向在河南怀庆等处,成立国术研究会,热心提倡,从学者日多。进为江君子诚、李君子宾相与延至来沪,教授两家子女。陈子明先生抱负绝学,而不倦于教诲,凡有志于斯者,不可不往请益。子明先生乐育为心有问必答,无不详加指导,闻者豁然,诚今日难遇之机会也。(陈子明先生现寓上海孟德兰路一零五号老芝寄庐并誌于此俾造访者知所部津焉)
显然在这篇《温县陈氏太极拳之溯源志》的内容是陈子明认同的,因为这篇《温县陈氏太极拳之溯源志》本身就是在给陈子明授拳作广告。在这篇《温县陈氏太极拳之溯源志》中明确记载了陈氏太极拳源自张三丰所传,该拳传至陈奏庭,由陈奏庭改变了拳架,于是陈奏庭之前为老架,陈奏庭之后为新架。
陈子明其人的太极拳学于陈鑫。故可推知,直到陈鑫1929年去世时,陈式太极拳后人仍认张三丰为其太极拳祖师,而陈奏庭是在此太极拳基础上的一个改编者,创编了新架,而非太极拳的创始者。此外,该文所列陈氏太极拳各代闻人中最后一个是陈延熙,但并没有记载陈延熙有何突出的事迹。
该文以“温县陈氏太极拳之溯源志”为名,实为陈子明传播陈式太极拳做广告。因此,“温县陈氏太极拳之溯源志”不可能矮化陈氏太极拳历代前辈在太极拳历史中的地位。换言之,该文对陈式太极拳历代前人只可能有夸大之嫌,不可能有矮化之意。若有特别露脸的事,文中一定会提到的。所以,直到1930年5月1日,陈氏太极拳还是认张三丰为其祖师。
陈氏太极拳祖师的更迭,发生在1931年唐豪让陈子明带他去陈家沟考察之后。唐豪不愧是受过“新文化”熏陶的人,经过唐豪的一番“妙笔”论证,张三丰被免除了太极拳创始人的岗位,由陈奏庭接替。这当然是陈子明等陈氏太极拳传人们喜出望外的事。
于是到了1942年不仅陈奏庭而且连同陈延熙的“岗位”也一同大大的发酵了。
1942年12月2日《晨报》刊登一则“太极拳专家陈发科寿辰”的消息,内称:
中国太极拳派,以河南温县陈家沟陈姓为世传正宗。自陈姓始祖陈卜先生以来,凡历十六传而至陈延熙,延熙得祖传之秘,挟专精之艺,遨游江湖数十年,所至无敌,艺林群推为太极拳圣手,民国初年项城袁世凯当国之际,因与陈家沟历代世谊,且深知延熙技击过人,乃延入总统府为太极拳教授,除本身以时锻炼外,其子克定等及武士幕僚,亦多躬亲学艺。以此陈君之名,驰誉京国,甚为武林所推重。……
于是问题来了,这时陈发科这一系并没有承认陈奏庭为其太极拳创始人,而是将其拳之源上推至陈卜,而且也没有讲陈卜是太极拳创始人,只是讲太极拳以陈家沟陈姓为正宗。那么,如果陈奏庭真如唐豪的“妙笔”所推演的是陈氏太极拳创始人,怎么陈子明与陈发科这两位当时的陈氏太极拳代表性传人皆不知道其拳前辈名家之一的陈奏庭是自家拳的创始人?换言之,直到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陈氏太极拳这两位代表性传承人所认的陈氏太极拳的祖师爷都不是陈奏庭。所以说唐豪的“考证”真是“妙笔生花”,竟然让陈式太极拳找到了陈奏庭这位被耽搁了几百年的“祖师爷”。
于是,陈延熙的履历也跟着发酵,其一,这时又冒出来一个“陈无敌”,只是不知道这位“陈无敌”都打败过谁,是不是也如那位“杨无敌”一样,在史料中也是查无实据。其二,袁世凯身边又多了一个教太极拳的师傅。
因为都是在民国初年,袁世凯身边的宋书铭是太极拳专家,这个有许禹生等人的记载为证。而郝为真的一些传人讲,民国初年袁世凯请郝为真来其府上教授太极拳。这回袁世凯又请陈延熙到其府上教太极拳。都是在民国初年这同一时期,袁世凯府上一下子来了三位教不同门派的太极拳师傅,不知袁世凯学的过来吗?但是查遍有关袁世凯的史料,没有见到有关袁世凯是太极拳超级粉丝这类的记载。而且袁世凯在民国初期那几年似乎并不清闲,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在同一时期练习在技理技法上差异很大的宋、郝、陈三派太极拳吗?
关于袁世凯身边的太极拳师傅,唯宋书铭有许禹生等人的记载为旁证,而郝为真、陈延熙这二位皆无旁证,查无实据,皆出自 “传说”。而所谓陈延熙因太极拳“驰誉京国”,更是查找不到任何证据。
1912年许禹生创立北京体育研究社主要就是传播太极拳,然而有关该社的史料中从未提到过郝为真和陈延熙。因此不知这位陈延熙“驰誉京国”有何史料证据?
事实上,即使把考查的范围扩展到当时整体武术界,在《近今北方健者传》、《近世拳师谱》、《国术名人录》这些为当时各派拳师立传的名录中皆未见到对陈延熙的任何记载。不知陈延熙驰誉的是哪个“京国”?如果拿不出来史料证据,那么这个“所至无敌”,这个“驰誉京国”,是不是也如“太极一人”一样是他们自己的一些徒子徒孙们自说自话而已?
太极拳这些无厘头的“传说”不仅没有因唐豪的“考证”减少,反而在经过唐豪对太极拳的一番“考证”后越发的发酵起来,而且愈来愈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