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当我完全清醒过来时,身处一个装饰简单的房间里,心依旧止不住地痛着,我以为自己会同行尸走肉一般,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保留着清醒的意识和犀利的判断,手足有些麻木无力,但已经可以活动自如。
身上凌乱肮脏的衣裙早已被人换下,素色的雪绢简洁得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用银丝精心绣了朵朵含苞待放的梅花,银线光华本就若有似无,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流淌着皎皎明华。我无声地笑了笑,乌黑如云的发髻中微微点缀着两支朴素无华的纯银簪子,整个人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旁人眼中或许别有一番素雅的美态,我却知道这是凌黛怜我丧子,看不得华丽夺目的装饰。
想及此,我像是下定决心要狠狠虐待自己般,一遍又一遍重复回想着小院被一把熊熊大火困着的细节,点点滴滴都不敢错过。那冲天的黑烟,呛鼻的气息,无一不让我心神俱损,我紧紧揉着手心的丝帕,几乎要将它撕成碎片,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混沌懵然的脑海中终于有了一条清晰的线路,被刺鼻气味掩盖的百花芬芳,竟是然儿的催命符,可怜他还那么小,还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就被生生夺去了性命,然儿……
我将所有的愤怒和痛楚深深埋在心中,狠狠咬着一口银牙,拼命阻止自己不理智的举动。既然已经做了一个无用的母亲,就再不能做一个无能的女人,我一定要他为杀死我的孩子付出应有的代价。仇恨是最好的催化剂,会让一朵清新的茉莉慢慢蜕变成一株含毒的夹竹桃,娇艳而致命。暗暗打定了主意,我不能消沉下去,为了然儿,也为了自己。
脚步有些虚浮,我只得慢慢走到门边,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出去。外面很安静,只听见几片细长的柳叶飘落在池中的声音,我呆呆看了会儿,随即顺着走廊走了出去,想要找凌黛问清楚事情的缘由。
虽然我不了解这个地方,但想要找到凌黛并不困难,凌黛才刚刚安顿好了我,还要医治重伤昏迷的冥焰,一定不会离我太远,果然,才走到后院就看到那道修长纤细的身影。凌黛也已经梳洗一新,松松披了件宽大的白袍,比我的长裙更加简单,一色绣花装饰皆无,乌黑的长发并未挽起,只用淡紫色的发带随意系着,她甚至都没有易容,越是不洗铅华,越显得冰肌玉骨,不食人间烟火。
我不想离得太近,远远看着,长身玉立的男子看着有些熟悉,不是旁人,正是那日与楚殇一起的燕拓南。此际,他正面色愠怒地看着苍白如纸的凌黛,太好了,我终于知道凌黛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她也只是渺小如草芥的凡人,也会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会在极度疲倦后撕破高贵优雅的伪装,紊乱的呼吸有些微弱,她的眼神却染上了不知名的倔强。
花瓣如雨缤纷的海棠花下,燕拓南,这个与我不过一面之缘的男子,我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他是皇帝驾前风度翩翩的少年将军,文武双全,与楚殇并肩而立一温煦一冷冽。此际,他是那样生气,却也格外心疼,伸手欲要为凌黛抹去额上薄薄的一层汗珠。
凌黛也不拒绝,静静地看着他,樱唇紧抿,波澜不起的眼眸中似饱含了她所有的冷意,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燕拓南亦是止步于她泠然的面色,在最接近凌黛的瞬间骤然收回手,目光越发温柔爱恋,为她递上一方湖蓝帕子。
凌黛也不伸手去接,冷冷望了他一眼,便向我走了过来,她自是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燕拓南也不介意我的存在,对凌黛清声道,“我让丫鬟炖了你最喜欢的燕窝,等会儿给你送去,你多少用些。”
我见凌黛原有些冰雪初融的神态顿时冻若寒霜,她生就皓玉为骨的傲然之姿,神色绝尘,另有一番动人心魂的哀伤凄绝。我不由得触动心肠,微微收了目光,垂下长长的睫毛,暗自伤神。
凌黛静静走到我身边,也不出声打扰我,见我重新抬头回视着她才平静道,“冥焰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现在就在你隔壁的房间里休息,不过要一个时辰后才会醒过来。”
听到冥焰已经安全了的消息,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不由得急切道,“凌黛,是谁……”
凌黛不动声色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扬眸冷冷地看着燕拓南,恰似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那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少年得志的燕拓南在她面前竟低微得不敢直视她妖娆多情却不带情欲的丹凤眼。
燕拓南也不看我,沉默着大步离开了小院,逆着光,修长挺拔的身影在暗沉沉的阴翳有种令人心碎的黯淡。
好一会儿,凌黛感觉燕拓南已经彻底离开后,才轻声道,“我还没有调查清楚,等我知道答案后会告诉你的。”
我并不相信她的回答,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了然道,“你精通医毒,心思细腻,至少应该很清楚花蝴蝶为何无法施展轻功逃生,既然知道,那就告诉我。”
凌黛面不改色,依旧是带着淡淡哀伤的平静,冷静地凝视着我同样寒如霜雪的面孔,“你不是很清楚?何必再来问我?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我安排的。我还有事需要你的帮助,没必要自毁长城。”
“你一直都在强调自己有事相求,可我从来不知道你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我略带嘲讽地回道,
凌黛依旧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解释,有些无力地倚着栏杆,似是疲倦地阖上眼眸,轻柔的声音恍若三月的春风拂面,若不仔细分辨很容易就消散在空气中,“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是楚殇的人?不然为什么要带我到燕拓南这里?”
“楚殇?”凌黛玩味地勾起唇角,并不睁开眼眸,懒懒道,“我说了,你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了,我带你来找燕拓南,不过是权宜之计,幕后之人即便想打你的主意,也该掂量掂量燕拓南的身份地位。”
我目光犀利,如一把淬了剧毒的宝剑,“打我的主意?听你的意思,这场大火很可能只是为了抓走然儿?”
“也许是吧,可是我安装在小院里的机关很厉害,即便是我的师父,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毫发无损地从柔柳手上带走你的儿子。”凌黛说得很冷静也很无情,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最让自己揪心的问题,“然儿真的死了吗?为什么他们要火烧小院?”
凌黛缓缓睁开眼睛,漫不经心道,“他们为什么要火烧小院,我不知道,至于你儿子,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方才我让燕拓南去清理现场了,你很快就可以看到你的儿子了。”
我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痛得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平视着凌黛冷酷的面孔,硬声道,“我看得出来,燕拓南爱极了你,才会为你做这些,告诉我,你和楚殇到底是什么关系?”
“楚殇?我和他毫无关系。”凌黛笑容清浅,古怪中透着一抹熟悉的仇恨,
我亦是笑容浅浅,却是掩藏了无数的撕心裂肺,神色沧桑又寂寥,“那么楚殇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切了,他不会放过幕后之人,恐怕也不会放过你,凌黛,这一局,你得不偿失。除非,燕拓南……”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凌黛尖锐地打断了我的话,这也是她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在我面前展现了真实的自己,“楚殇,你以为我会怕他,他若与我为敌,我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阴骘可怕的凌黛,我反倒觉得安心,也许是因为不再欺骗的真实,麻木的心迅速划过淋漓尽致的痛快,“燕拓南是你的心头刺,你却是他的软肋,他自然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你想多了,我和他之间根本没有爱,他这样做,是因为这是他欠我的,如今我不过是要他还我一条人命罢了。”
凌黛几乎是咬碎了一口银牙才勉力说完这句话,看得出来,她竭力控制着内心愤怒的野兽,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让仇恨代替理智,话音才落,纯白的衣袂早已飘扬无踪,再也不愿和我多说什么。
我悲怆地轻叹一声,木讷地转过头,这才留心到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燕拓南,只见他专注地望着凌黛飘然离去的身影,目光是那样的沉静,却也哀伤绝望,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却同样浸染了无数的血泪,我是如此,凌黛是如此,燕拓南也是如此,为情而苦,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