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濑遥
到达学校的时候，夜幕已将天际盖住。
今晚没有星星。
“啊，果真门又关了。”遥身边的真琴头垂了下来，言语带着意料之中的丧气一位。
不过真琴也没再多说什么，反而率先走向了宿舍楼的后方。那里宿舍楼围的围墙两边都有男生们用旧桌椅搭建的简易“台阶”。
“呐，小遥，上来吧。”
真琴朝自己伸出了手。遥很自然地把手递了过去，然后又是那句从小都没有变过的台词：“不要加‘小’字。”
真琴没有反驳，只是笑着耸了耸肩膀，照旧走在了遥旁边。
宿舍。
两人间。
“遥，我洗好了。”真琴拿毛巾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走了出来，还挂着水珠的发尾粘湿了后颈和衣领。
“唔。”遥从床上拿了衣服进了浴室。
浴室里的水汽和氤氲还没散去。温热的感觉让他想起真琴靠近时的热度。要赶快冲掉。
按下龙头，花洒骤开，水全部跌落下来。
在头部，在颈背，在脚尖。
可惜学校是没有浴缸的，因此他只能让水将他尽可能地浇湿。
遥喜欢这种被水包围的感觉。他喜欢水的包容和温柔。
就像……
“小遥，我下去一趟！”
“哦。”
都这么晚了。
遥这样想着关了龙头。他套上睡衣后，打开了浴室的门。这时，窗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撒娇似的猫叫。
遥走到了床边，看到路灯下，真琴正在给一只黑猫喂食。二楼这个高度，还可以看到真琴脸上宠溺的笑容。黑色的猫咪吃饱后围绕着真琴打转，尾巴来回扫在真琴的身上。遥听不清真琴在说些什么，只猜想一定是一些温柔的话。
……
“呐，你要乖乖听话。我明天再给你带吃的哦。”
“你还不准备上去么？”遥对着正在拿树枝逗猫的真琴说道。
他的突然出现下了真琴一跳，随即又是那种温柔的笑容：“来，小遥，和七濑君打个招呼。”真琴说着将小猫轻抱住，朝遥站着的位置举了起来。
“七濑？”，遥皱着眉头：“为什么用我的姓氏？”
“诶？这个吗？临时想到就用了”，真琴将自己的手指从黑猫的爪子里抽出来：“不行么？”
“也……没有说不行”，遥说着转过身，往门栋方向走去：“要熄灯了。”
“嗯！马上来。”
遥听到真琴同猫咪告别，然后是跑向自己的脚步声。
七濑君么？
这家伙在想什么啊。

……
“小遥，我关灯了哦。”
遥点了点头。
屋内瞬间暗了下去，同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可遥却没有丝毫睡意。他还在在意那只猫的名字。
心里有两股力量在对峙。
这让他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小遥？睡不着么？”
遥没有回应真琴。他面对墙壁一动不动，假装自己睡熟了一样，耳朵却关注着真琴那边的一切响动。
“要过来么？”
“不要。”听到真琴这么问，遥忍不住暴露了，接着紧了紧手中的被单，往墙那边又靠近了些。
“可是明天有渡边老师的选修课诶。你睡不着没关系么？”
“我睡了。”
“嗯。”
似乎从小时候就是一直这样，只要两个人同在某一人的家里，遥哪怕再难以入睡，躺在真琴的身边就会睡得很安稳。真琴，一直给他一种很安定的感觉。可是，现在的遥不知道是和真琴较劲，还是在和自己较劲，偏偏就不愿意过去。或者说，他对自己越来越依赖真琴这一点产生了犹疑，或者说是退却。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送给过真琴一个精致的海豚挂件。高中时，他发现真琴还带着，就随口问了一句，可是那之后真琴就再也没碰过它。
脑袋里有很多问题，都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
下雨了。
“遥，走慢一点啦。”真琴举着一把雨伞亦步亦趋地跟在遥的身后。遥走在前面，他的步伐，总是能让自己的半个身子离开真琴的伞。他喜欢水，他享受下雨天的一切。
“啊……”真琴喊了一声。
遥回过头，发现真琴一只脚踩到了软泥你。橙色球鞋的一边被抹上了褐色的泥巴。
要回去换么？遥心说。
“到教室拿纸巾擦一下就好了。”真琴抬起头来，露出了那个遥所熟悉的温柔笑容，然后他快步追上来，将遥收到了自己的雨伞下方。
而遥，也并没如先前一般，任性地往雨里冲，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在真琴身边，和他默契地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三．橘真琴
“爱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事，莱斯特小姐。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选修课上，渡边老师富有感情的女声钻入真琴的耳朵，文章里的那句话一直缠绕在真琴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想触碰，”
真琴朝身边闭着眼睛趴在桌上的遥犹豫着伸出了手，
可这只紧张得有如初次行窃者的手却在最后化成了捏紧的拳头重回到自己的笔记本边。
“又收回手。”
真琴没有拿起笔，只是一直保持着握拳的姿势，低着头。
他，有着他的秘密。
对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友。
“七濑遥同学，请你起来阐述一下你对这篇的文章的看法。”
这就是渡边老师的可怕之处，即使是选修，总是能杀学生个猝不及防。
“小遥，这是笔记。”
真琴赶紧把自己的本子往遥面前一推，但遥似乎并不需要，而是站起来用老师先前之解析引出了自己所想。
什么嘛，原来一直没有睡着啊。真琴心说。那不是刚才？
真琴想着，瞅了眼已经坐下来的遥，发现并无异样后，那颗被瞬间攥住的心才慢慢伸展平。
好险。
课间铃响。有少数学生大着胆子拎着书包溜了出去。也有翘掉了第一节课的学生赶紧趁机进来教室。
“呐，橘君，可以坐你旁边吗？”
好像是同系的女生。
真琴把放在隔壁座位的书包收了回来。
“橘君，你可以把上节课笔记借我看吗？”
“好的。不过有几个地方可能写的不太清楚你到时问我就好了。”真琴笑着递出了笔记本。
“我回去了。”遥突然站了起来。开始收拾书包。
“喂，小遥，下节课老师会点名啊。”真琴一边压低着声音余光往老师的方位扫去，一边伸出手想拉住遥，却没成功。遥挎着包走出了教室。

“果然在这里呢。”
真琴在游泳馆里找到了遥。
午间的泳池内只有遥一人，像海豚一样游弋于蓝色的水中。
银色的波纹，流淌在遥的身上，像是一圈圈轻柔的缎带。
“遥。”
遥没有理会，而是坚持游到对岸才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急急跑过去的真琴。
“一起去吃午饭吧？”
“好慢。”
“诶？”，真琴很快反应过来遥所指，于是解释道：“因为要等渡边老师点名啊。你知道她很严的啦。话说，我当时压低声音学你说话时，超怕老师发现，还好明乃跑上去提问，帮我混过去了……”
真琴的声音里带着笑，还一直比着手势来模仿当时的情形，但这并没有触动遥的幽默感。遥站在水里，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遥？怎么了？”滔滔不绝的真琴停了下来，看着遥。
“喜欢。”
诶？
喜欢？
“我也……”真琴觉得心跳地有些厉害，那一团被压制得火焰窜动着差点就喷薄而出。可惜在还未形成燎原之势前，很快就被浇灭了——
“水。”
“诶？”
“喜欢，水。等我再游一圈。”遥说完转头就再次扎进了水里。
“嗯！”，真琴口上答应着，神情却意外地露出了一丝沮丧，他带着下垂的八字眉，望着遥留下的一串水花，小声嘟囔：原来是这样啊……
遥很快就回来了。
真琴伸出右手，然后被遥自然地握住，动作娴熟自然，就像是两颗紧密切合的齿轮。
“还是青花鱼？”真琴帮遥拿好书包，对冲完澡的遥这样问。
“唔。”
“那要走快一点吗？”
“不用。”
“也是呢。学校没有第二个每天都会吃青花鱼的人了吧。”真琴说的时候看着遥笑了起来。
“哼。”遥蹙着眉，将头扭到了一边。
“好啦。走快点。不然食堂大叔要下班啦。”
林荫道上，两个年轻的背影这样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

周六的学校门口。一帮摄影社的同学已经等在那里了。
明明真琴只被他们拉着拍了一次照片而已。
遥的心中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呀，橘君来啦。”
“嗯。这位是七濑。”
七濑这个陌生的称呼让遥极不适应。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称呼，但是因为有旁人在又不好发作。他只能面无表情地同其他人点了点头道了声早上好。
“那个七濑前辈看起来好凶啊。和橘前辈一点都不像呢。”
“就是。就是。”
几个女生的悄声耳语音量虽不大，但还是足够传到了遥的耳朵里。他心里觉得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也不会跟那些人在有什么交集。可某个地方，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喜欢被和真琴一道放在这里比较。
“请不要这样说哦。其实遥很温柔的。”
遥回过头去，对上了同时回过头来的真琴的眼睛。真琴眼睛里的笑意，让他既沉溺又排斥。
“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出发咯。”
……
水族馆里，遥并没有表现出和女生一样的极大兴趣。因为小时候他同真琴来过很多次。
“小遥今天很乖呢。没有害我担心乱脱衣服呢。”
他喜欢水，但是并不想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做出一些他曾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遥只在心里这样一闪念而过，他并不想被真琴看出来。
“橘前辈。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哦，好的。”
真琴答应过对方后，对遥说道：“我过去一下。遥你要在这里等我哦。这个你先拿一下。”
“哦。”
遥看着真琴急匆匆地跑过去。然后迅速被几个女生围住了。
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又一点也不想知道。
谈话还是没有结束。
手中的双人冰棒已经快要化掉了。

五．橘真琴
一行人结束水族馆之旅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飘雨。
真琴看了眼远处的灰云和旁边一脸的女孩子，于是掏出背包里的雨伞递过去——
“你们先用吧。”
在女生的道谢声中，真琴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头上后，就跑进了风雨里。
“小遥，等我哟。马上回来。”
……
“你好。两把，不，一把雨伞谢谢。”
“给您。请收好找零。”
“谢谢。”
……
真琴回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了遥一个人在那里。
“便利店有些远呢。”
遥没有说话，而是主动走到真琴的伞下。
“遥今天很乖呢。没有一个人往雨里冲。我回来的时候还一直在担心这点。”真琴一边说一边笑，却在发现身边的遥无动于衷后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了下午在水族馆的事情——
“那个，橘君，藤田很想认识七濑君。你能不能帮忙牵个线呢？”
“诶？”
“啊，还是说七濑君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唉。这个嘛……这个……”
女生紧张地围拢过来，睁大了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真琴。时间感觉在一瞬间凝固了——真琴觉得自己可以看到藤田和遥一起下课，一起吃饭，在游泳池边向遥伸出手来……
这一连串想法逼得真琴本能地抱起双臂向后退了一步，心里的恐惧旋即化作脸上的笑容——
“啊，那个我想，藤田不是遥喜欢的类型。”
第一次说出了这样残酷的话。
“啊。这样啊。”
女生失望的表情加重了真琴的负疚感。他说了声让女生认为是安慰的“对不起”后就离开了。
……
现在的遥，沉默的遥，左边肩膀湿透的遥，让真琴被压抑地难以呼吸。这感觉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喊，喊不出来；哭，哭不出来。他几次想要坦白自己因为私心所种下的恶，但最终还是说不出口。
雨越下越大。
……
达到学校时。遥左边的肩头全湿，真琴身上湿了大半。
“遥，你先回去吧。好好冲个热水澡。”
“你呢？”
“我去找一下七濑君。总觉得有点担心呢。”
“哦。”
真琴将遥送到宿舍楼下时这么说。
……
哪里都没有看见七濑君。树丛，墙角，还有自己每次喂食的花坛边。
“七濑君。”
“七濑君。”
“喵……”
微弱的一声猫叫，再无声音。
真琴撑着伞，循着刚才发声的方向仔细找寻，最终才在垃圾箱边找到了名叫“七濑君”的黑猫。它的皮毛全被雨水淋湿了，真琴轻声呼唤着，躺在地上的小家伙全无反应。
“七濑君？”
真琴将黑猫小心翼翼地抱到腿上，手一直在颤抖着。
“七濑君？”
似乎没有了鼻息。
手上的颤抖已经无法停止了，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了，大脑全被一些黑暗的记忆占据——
海难。溺水。金鱼。还有，会失去遥。
因为“七濑君”的这个名字，当初就是因为自己想着遥才有的啊。
怎么办？身体不受控制了。
要虚脱了。
无论怎么样，黑猫还是没有反应。
怎么办。
怎么把。
不想七濑君，更加不想遥离开自己。
六．七濑遥
真琴还没有上来。
今天的真琴很奇怪。
自己，也很奇怪。
像是得了一种病，这种病是迫切地想要待在真琴身边，可是，一旦接近，就又想要逃走。
或许，
其实，自己清楚地知道病因——
“那个，七濑君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什么？”
“那个，橘君说，七濑君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人。但，我还是想问问。”
真琴竟然会说这种话么？
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总是在笑。很温柔。啰嗦。在一起很轻松。是个笨蛋。”
“这样啊。”
听到似乎叫藤田的女生这么说，遥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所想全部说出来了。他觉得耳根有点难为情地发烫。
“怎么觉得说的好像橘君一样。”另一个女生这样说道。
“对！橘君就是既温柔又爱笑！”
很想叫她们停止这样尴尬地对话，但却又想听到更多。
“藤田，麻里，中村，那边要集合了。’
“啊！马上就来。七濑君再见。”
几个女生共着真琴的伞很快就消失了。
……
遥看着窗外的落叶和雨水。女生们的话一直在耳边。
“怎么觉得说的好像橘君一样。”
因为说的就是那个笨蛋啊。
遥莫名地恼火。
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拿把和真琴常用的雨伞下了楼。
笨蛋真琴。
笨蛋真琴。
笨蛋……真琴？
蹲在地上的，真琴的背影。身上湿透了，身子微微颤抖，雨伞不见踪影。
在哭吗？
遥走了过去，将雨伞撑到真琴的头顶。
轻微的抽泣停止了。真琴抱着怀中的小猫转过头来：
“遥？”
看到小猫一动不动的样子，遥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记得那时失去金鱼的，强忍着悲伤的真琴。
“真琴。”
“遥，七濑君好像死掉了。”真琴的眼睛看着自己，脸上全是害怕和担心。遥跟着一起蹲了下来，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安慰：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可是，七濑君他……”
“你已经每天都有照顾他了。”
“可是，七濑君……”
“不要总是七濑君七濑君的啊。你是因为我才会起这个名字的吧。我还在这里啊。真琴你喜欢我吧？真琴你想和我交往吧？”
遥的胸腔起伏剧烈，似乎刚才那一段话耗费了他太多力气。他眼里闪着光，在等待着，可对方似乎毫无反应。他有些恼火地站了起来：
“算了。当我没说。”
“不是的！遥！”
手被抓着住了。
“我喜欢遥。我想要和遥交往。没有遥就不行。只想和遥在一起。”真琴抱着黑猫站了起来，脸上说不清是雨还是泪。
“笨蛋。站到伞里来！”
“嗯！”
……
“找个地方把猫埋了吧。”遥提议。
“唔。宿舍好像还有一个木盒子。”
“我和你一起上去拿好了。”
“喵……“真琴怀中的黑猫动了两下。
“诶？七濑君？”真琴把怀中的猫抬高了些轻声询问。
“喵……”
更加清晰的叫唤。
“太好了！七濑君你没有死！”，真琴开心地扬起了八字眉然后朝遥转过头来：“我们可以偷偷养到他恢复吗？”
“唔。”遥这么回答算是应予，“不过换个名字吧。”
“诶“，真琴先是诧异，然后因为想想确有不妥而笑了起来：“嗯。那换成什么？”
“小岩鸢。”
“哈？”
“不行么？那就算了。”遥作势转身要走，真琴立即妥协：
“好啦好啦。叫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和遥在一起什么都好。不过委屈你了，小岩鸢。”
“喂。你上不上去啊，真琴。”
“嗯！好开心。你和小岩鸢都在我身边。”
“笨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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