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泥的尖顶踩平,把旁边的山谷填满的时候,便觉得那一天并没有白过。 ①陶努斯山脉在德国西部美因河、莱茵河和拉恩河之间。
有时在大路上遇到一个赶着马车的乡下人,他是认识祖父的。他们便上车,坐在他
旁边。这才是一步登天呢。马奔得飞快,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直笑;要是遇到别的走路人,
他就装出一副严肃的,若无其事的神气,好象是坐惯车子的;但他心里骄傲得不得了。
祖父和赶车的人谈着话,不理会孩子。他蹲在他们两人的膝盖中间,被他们的大腿夹坏
了,只坐着那么一点儿位置,往往是完全没坐到,他可已经快活之极,大声说着话,也
不在乎有没有人回答。他瞧着马耳的摆动,哎唷,那些耳朵才古怪哟!它们一忽儿甩到
左边,一忽儿甩到右边,一下子向前,一下子又掉在侧面,一下子又望后倒,它们四面
八方都会动,而且动得那么滑稽,使他禁不住大笑。他拧着祖父要他注意。但祖父没有
这种兴致,把克利斯朵夫推开,叫他别闹。克利斯朵夫细细的想了想,原来一个人长大
之后,对什么都不以为奇了,那时他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于是他也装作大
人,把他的好奇心藏起来,做出漠不关心的神气。
他不作声了。车声隆隆,使他昏昏欲睡。马铃舞动:丁、当、冬、丁。音乐在空中
缭绕,老在银铃四周打转,象一群蜜蜂似的;它按着车轮的节拍,很轻快的在那里飘荡;
其中藏着无数的歌曲,一支又一支的总是唱不完。克利斯朵夫觉得妙极了,中间有一支
尤其美,他真想引起祖父的注意,便高声唱起来。可是他们没有留意。他便提高一个调
门再唱,——接着又来一次,简直是大叫了,——于是老约翰·米希尔生了气:“喂,
住嘴!你喇叭似的声音把人闹昏了!"这一下他可泄了气,满脸通红,直红到鼻尖,抱着
一肚子的委屈不作声了。他痛恨这两个老糊涂,对他那种上感苍天的歌曲都不懂得高妙!
他觉得他们很丑,留着八天不刮的胡子,身上有股好难闻的气味。
他望着马的影子聊以自慰。这又是一个怪现象。黑黑的牲口侧躺着在路旁飞奔。傍
晚回家,它把一部分的草地遮掉了,遇到一座草堆,影子的头会爬上去,过后又回到老
地方;口环变得很大,象个破气球;耳朵又大又尖,好比一对蜡烛。难道这真的是影子
吗?还是另外一种活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真不愿意在一个人的时候碰到它。他决不想跟
在它后面跑,象有时追着祖父的影子,立在他的头上踩几脚那样。——斜阳中的树影也
是动人深思的对象,简直是横在路上的栅栏,象一些阴沉的,丑恶的幽灵,在那里说着:
“别再望前走啦。"轧轧的车轴声和得得的马蹄声,也跟着反复的说:“别再走啦!”
祖父跟赶车的拉拉扯扯的老是谈不完。他们常常提高嗓子,尤其讲起当地的政治,
或是妨害公益的事的时候。孩子打断了幻想,提心吊胆的望着他们,以为他们俩是生气
了,怕要弄到拔拳相向的地步。其实他们正为了敌忾同仇而谈得挺投机呢。往往他们没
有什么怨愤,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感情,只谈着无关痛痒的事大叫大嚷,——因为能够叫
嚷就是平民的一种乐趣。但克利斯朵夫不懂他们的谈话,只觉得他们粗声大片的,五官
口鼻都扭做一团,不免心里着息,想道:“他的神气多凶啊!一定的,他们互相恨得要
死。瞧他那双骨碌碌转着的眼睛!嘴巴张得好大!他气得把口水都唾在我脸上。天哪!
他要杀死祖父了……”
车子停下来。乡下人喊道:“哎,你们到了。"两个死冤家握了握手。祖父先下来,
乡下人把孩子递给他,加上一鞭,车子去远了。祖孙俩已经在莱茵河旁边低陷的路口上。
太阳望田里沉下去。曲曲弯弯的小路差不多和水面一样平。又密又软的草,悉悉索索的
在脚下倒去。榛树俯在水面上,一半已经淹在水里。一群小苍蝇在那里打转。一条小船
悄悄的驶过,让平静的河流推送着。涟波吮着柳枝,唧唧作响。暮霭苍茫,空凄凉爽,
河水闪着银灰色的光。回到家里,只听见蟋蟀在叫。一进门便是妈妈可爱的脸庞在微笑……
啊,甜蜜的回忆,亲切的形象,好似和谐的音乐,会终身在心头缭绕!……至于异
日的征尘,虽有名城大海,虽有梦中风景,虽有爱人倩影,片刻骨铭心的程度,决比不
上这些儿时的散步,或是他每天把小嘴贴在窗上嘘满了水气所看到的园林一角……
如今是门户掩闭的家里的黄昏了。家……是抵御一切可怕的东西的托庇所。阴影,
黑夜,恐怖,不可知的一切都给挡住了。没有一个敌人能跨进大门……炉火融融,金黄
色的鹅,软绵绵的在铁串上转侧。满屋的油香与肉香。饱餐的喜悦,无比的幸福,那种
对宗教似的热诚,手舞足蹈的快乐!屋内的温暖,白天的疲劳,亲人的声音,使身体懒
洋洋的麻痹了。消化食物的工作使他出了神:脸庞,影子,灯罩,在黑魆魆的壁炉中闪
烁飞舞的火舌,一切都有一副可喜的神奇的面貌。克利斯朵夫把脸颊搁在盘子上,深深
的体味着这些快乐……
他躺在暖和的小床上。怎么会到床上来的呢?浑身松快的疲劳把他压倒了。室内嘈
杂的人声和白天的印象在他脑中搅成一片。父亲拉起提琴来了,尖锐而柔和的声音在夜
里哀吟。但最甜美的幸福是母亲过来握着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的手,俯在他的身上,
依着他的要求哼一支歌词没有意义的老调。父亲觉得那种音乐是胡闹;可是克利斯朵夫
听不厌。他屏着气,想笑,想哭。他的心飘飘然了。他不知自己在哪儿,只觉得温情洋
溢;他把小手臂绕着母亲的脖子,使劲抱着她。她笑道:
“你不要把我勒死吗?”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多爱她!爱一切!一切的人与物!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
美的……他睡熟了。蟋蟀在灶肚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貌,在快乐的夜里飘浮……
要象他们那样做一个英雄才好呢!……是的,他将来是个英雄!……他现在已经是了……
哦!活着多有意思!……
这小生命中间,有的是过剩的精力,欢乐,与骄傲!多么充沛的元气!他的身心老
是在跃动,飞舞回旋,教他喘不过气来。他象一条小壁虎日夜在火焰中跳舞。一股永远
不倦①的热情,对什么都会兴奋的热情。一场狂乱的梦,一道飞涌的泉水,一个无穷的
希望,一片笑声,一阕歌,一场永远不醒的沉醉。人生还没有拴住他;他随时躲过了:
他在无垠的宇宙中游泳。他多幸福!天生他是幸福的!他全心全意的相信幸福,拿出他
所有的热情去追求幸福!…… ①欧洲俗谚谓此种壁虎能在火中跳跃不受灼伤。
可是人生很快会教他屈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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