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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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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05-08-02 21:31回复
    约翰·克里斯朵夫
    译者献辞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
    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
    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
     《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部小说,——应当说:不止是一部小说,而是人类一
    部伟大的史诗。它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在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不
    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迹。它是千万生灵的一面镜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
    部历险记,是贝多芬式的一阕大交响乐。愿读者以虔敬的心情来打开这部宝典罢!
     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
    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罢!
     注:这是傅雷先生一九三七年为本书写的献辞,一九八六年再版时应读者要求重新
    收入。——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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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2005-08-02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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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翰·克里斯朵夫
      原序
       
       我们印行《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个定本①的时候,决定采取另外一种分册的方法。
      以前单行的十卷,实际是归纳为三大部分的:   ①《约翰·克利斯朵夫》最初陆续于《半月刊》上发表,以后又出十卷本的单行本,
      又合成三册本与五册本的两种版本。此四册本的版本,作者称之为定本(édition dé
      finitive)。
       一、约翰·克利斯朵夫:1.黎明;2.清晨;3.少年;4.反抗。
       二、约翰·克利斯朵夫在巴黎:1.节场;2.安多纳德;3.户内。
       三、旅程的终途:1.女朋友们;2.燃烧的荆棘;3.复旦。
       现在我们不以故事为程序而以感情为程序,不以逻辑的、外在的因素为先后,而以
      艺术的、内在的因素为先后,以气氛与调性(tonalité)来做结合作品的原则。
       这样,整个作品就改分为四册,相当于交响曲的四个乐章:
       第一册包括克利斯朵夫少年时代的生活(黎明,清晨,少年),描写他的感官与感
      情的觉醒,在家庭与故乡那个小天地中的生活,——直到经过一个考验为止,在那个考
      验中他受了重大的创伤,可是对自己的使命突然得到了启示,知道英勇的受难与战斗便
      是他的命运。
       第二册(反抗,节场)所写的,是克利斯朵夫象年轻的西格弗里德①一样,天真,
      专横,过激,横冲直撞的去征讨当时的社会的与艺术的谎言,挥舞着堂·吉诃德式的长
      矛,去攻击骡夫,小吏,磨坊的风轮,和德法两国的节场。这些都可以归在反抗这个总
      题目之下。   ①西格弗里德瓦格纳歌剧中的主人公,为瓦格纳创造的理想人物,为旧时代(瓦格
      纳说是黄金统治的时代,即资本主义时代)崩溃后的新人物。罗曼·罗兰创造的克利斯
      朵夫亦是一种理想的未来世界的人物,但他的活动是在艺术方面。
       第三册(安多纳德,户内,女朋友们)和上一册的热情与憎恨成为对比,是一片温
      和恬静的气氛,咏叹友谊与纯洁的爱情的悲歌。
       第四册(燃烧的荆棘,复旦)写的是生命中途的大难关,是“怀疑"与破坏性极强的
      "情欲"的狂飚,是内心的疾风暴雨,差不多一切都要被摧毁了,但结果仍趋于清明高远
      之境,透出另一世界的黎明的曙光。
       在《半月刊》上初发表的时候(1904年2月—1912年10月),每卷卷尾都附有两句拉
      丁文铭文,那是刻在哥特式大教堂的正堂门口圣·克利斯朵夫像的座下的: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作者借用这两句,表示他私心愿望约翰·克利斯朵夫对于读者所发生的作用,能够
      和对于作者发生的作用一样,就是说,在人生的考验中成为一个良伴和向导。
       考验是大家都经历到了;而从世界各地来的回响,证明作者的愿望并没有成为虚幻。
      他今日特意重申这个愿望。在此大难未已的混乱时代,但愿克利斯朵夫成为一个坚强而
      忠实的朋友,使大家心中都有一股生与爱的欢乐,使大家能不顾一切的去生活,去爱!
                     罗曼·罗兰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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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楼2005-08-02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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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翰·克里斯朵夫
        第一部
         
         蒙蒙晓雾初开,
         皓皓旭日方升……
                        《神曲·炼狱》第十七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
        昏黄的天色黑下来了。室内有股闷热之气。
         初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老人进来虽然把木靴脱在门外,走路的时候地板还是格
        格的响:孩子哼啊嗐的哭了。母亲从床上探出身子抚慰他;祖父摸索着点起灯来,免得
        孩子在黑夜里害怕。灯光照出老约翰·米希尔红红的脸,粗硬的白须,忧郁易怒的表情,
        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摇篮,外套发出股潮气,脚下拖着双大蓝布鞋。鲁意莎做着手
        势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黄头发差不多象白的;绵羊般和善的脸都打皱了,颇有些雀斑;
        没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拢,笑起来非常胆怯;眼睛很蓝,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
        极小的一点,可是挺温柔;——她不胜怜爱的瞅着孩子。
         孩子醒过来,哭了。惊慌的眼睛在那儿乱转。多可怕啊!无边的黑暗,剧烈的灯光,
        浑沌初凿的头脑里的幻觉,包围着他的那个闷人的、蠕动不已的黑夜,还有那深不可测
        的阴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线一般透出来的尖锐的刺激,痛苦,和幽灵,——使他莫名片
        妙的那些巨大的脸正对着他,眼睛瞪着他,直透到他心里去……他没有气力叫喊,吓得
        不能动弹,睁着眼睛,张着嘴,只在喉咙里喘气。带点虚肿的大胖脸扭做一堆,变成可
        笑而又可怜的怪样子;脸上与手上的皮肤是棕色的,暗红的,还有些黄黄的斑点。
         “天哪!他多丑!"老人语气很肯定的说。
         他把灯放在了桌上。
         鲁意莎撅着嘴,好似挨了骂的小姑娘,约翰·米希尔觑着她笑道:“你总不成要我
        说他好看吧?说了你也不会信。得了罢,这又不是你的错,小娃娃都是这样的。”
         孩子迷迷忽忽的,对着灯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这时才醒过来,哭了。或许他觉
        得母亲眼中有些抚慰的意味,鼓励他诉苦。她把手臂伸过去,对老人说道:“递给我罢。”
         老人照例先发一套议论:“孩子哭就不该迁就。得让他叫去。”
         可是他仍旧走过来,抱起婴儿,嘀咕着:“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鲁意莎双手滚热,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她瞅着他,又惭愧又欢喜的笑了笑:
         “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难看,多难看,我多疼你!”
         约翰·米希尔回到壁炉前面,沉着脸拨了拨火;可是郁闷的脸上透着点笑意:
         “好媳妇,得了罢,别难过了,他还会变呢。反正丑也没关系。我们只希望他一件
        事,就是做个好人。”
         婴儿与温暖的母体接触之下,立刻安静了,只忙着唧唧逜E逜E的吃奶。约翰·米希
        尔在椅上微微一仰,又张大片辞的说了一遍:
         “做个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会,想着要不要把这意思再申说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话,于是静默了半
        晌,又很生气的问:“怎么你丈夫还不回来?”
         “我想他在戏院里罢,"鲁意莎怯生生的回答。"他要参加预奏会。”
         “戏院的门都关了,我才走过。他又扯谎了。”
         “噢,别老是埋怨他!也许我听错了。他大概在学生家里上课罢。”
         “那也该回来啦,"老人不高兴的说。
         他踌躇了一会,很不好意思的放低了声音:
         “是不是他又?……”
         “噢,没有,父亲,他没有,"鲁意莎抢着回答。
         老人瞅着她,她把眼睛躲开了。
         “哼,你骗我。”
         她悄悄的哭了。
         “哎唷,天哪!"老人一边嚷一边望壁炉上踢了一脚。拨火棒大声掉在地下,把母子
        俩都吓了一跳。
         “父亲,得了吧,"鲁意莎说,"他要哭了。”
         婴儿愣了一愣,不知道还是哭好还是照常吃奶好;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他也就吃
        奶了。
         约翰·米希尔沉着嗓子,气冲冲的接着说:“我犯了什么天条,生下这个酒鬼的儿
        子?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真是够受了!……可是你,你,你难道不能阻止他么?该
        死!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里的话!……”
        


        6楼2005-08-02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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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意莎哭得更厉害了。
           “别埋怨我了,我已经这么伤心!我已经尽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独自个儿在
          家的时候多害怕!好象老听见他上楼的脚声。我等着他开门,心里想着:天哪!不知他
          又是什么模样了?……想到这个我就难过死了。”
           她抽抽噎噎的在那儿哆嗦。老人看着慌了,走过来把抖散的被单给撩在她抽搐不已
          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摩着她的头:
           “得啦,得啦,别怕,有我在这儿呢。”
           为了孩子,她静下来勉强笑着:“我不该跟您说那个话的。”
           老人望着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小媳妇,是我难为了你。”
           “那只能怪我。他不该娶我的。他一定在那里后悔呢。”
           “后悔什么?”
           “您明白得很。当初您自己也因为我嫁了他很生气。”
           “别多说啦。那也是事实。当时我的确有点伤心。象他这样一个男子——我这么说
          可不是怪你,——很有教养,又是优秀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很可以攀一门体
          面的亲事,用不着追求象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既不门当户对,也不是音乐界中的人。
          姓克拉夫脱的一百多年来就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可是你很知道我并没恨你;
          赶到认识了你,我就喜欢你。而且事情一经决定,也不用再翻什么旧账,只要老老实实
          的尽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头坐下,停了一会,庄严的补上一句,象他平常说什么格言的时候一样:
           “人生第一要尽本分。”
           他等对方提异议,望壁炉里吐了一口痰;母子俩都没有什么表示,他想继续说下去,
          ——却又咽住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约翰·米希尔坐在壁炉旁边,鲁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里黯然神
          往。老人嘴里是那么说,心里还想着儿子的婚事非常懊丧。鲁意莎也想着这件事,埋怨
          自己,虽然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她从前是个帮佣的,嫁给约翰·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奇怪,
          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脱家虽没有什么财产,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流域的
          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们是父子相传的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所有的音乐家
          都知道他们。曼希沃在宫廷剧场当提琴师;约翰·米希尔从前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老
          人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击;他原来对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想要他成为一个他自己没
          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儿子一时糊涂,把他的雄心给毁了。他先是大发雷霆,把曼希沃
          与鲁意莎咒骂了一顿。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在认清楚媳妇的脾性以后就原谅了她,
          甚至还对她有些慈父的温情,虽然这温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现。
           没有人懂得曼希沃怎么会攀这样一门亲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片妙。那当然不
          是为了鲁意莎长得俏。她身上没有一点儿迷人的地方:个子矮小,没有血色,身体又娇,
          跟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对照,他们俩都是又高又大,脸色鲜红的巨
          人,孔武有力,健饭豪饮,喜欢粗声大片的笑着嚷着。她似乎被他们压倒了;人家既不
          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尽量的躲藏。倘若曼希沃是个心地仁厚的人,还可以说他的看中
          鲁意莎是认为她的其实比别的长处更可宝贵;然而他是最虚荣不过的。象他那样的男子,
          长得相当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欢摆架子,也不能说没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门有
          钱的亲,甚至——谁知道?——可能象他夸口的那样,在他教课的中产之家引诱个把女
          学生……不料他突然之间挑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又穷,又丑,又无教育,又没追求
          他……倒象是他为了赌气而娶的!
           但世界上有些人永远做着出人意料,甚至出于自己意料的事,曼希沃便是这等人物。
          他们未始没有先见之明:——俗语说,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抵得两个……——他们自命
          为不受欺骗,把舵把得很稳,向着一定的目标驶去。但他们的计算是把自己除外的,因
          为根本不认识自己。他们脑筋里常常会变得一平空虚,那时就把舵丢下了;而事情一放
          手,它们立刻卖弄狡狯跟主人捣乱。无人管束的船会向暗礁直撞过去,而足智多谋的曼
          


          7楼2005-08-02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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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口钟庄严肃穆,继续在那里奏鸣,报告明天的节日。鲁意莎听着钟声,也如梦如
            幻的想着她过去的苦难,想着睡在身旁的亲爱的婴儿的前程。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几小时,
            困顾不堪。手跟身体都在发烧;连羽毛毯都觉得很重;黑暗压迫她,把她闷死了;可是
            她不敢动弹。她瞧着婴儿;虽是在夜里,还能看出他憔悴的脸,好似老人的一样。她开
            始瞌睡了,乱哄哄的形象在她脑中闪过。她以为听到曼希沃开门,心不由得跳了一下。
            浩荡的江声在静寂中越发宏大,有如野兽的怒嗥。窗上不时还有一声两声的雨点。钟鸣
            更缓,慢慢的静下来;鲁意莎在婴儿旁边睡熟了。
             这时,老约翰·米希尔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胡子上沾着水雾。他等荒唐的儿子回
            来;胡思乱想的头脑老想着许多酗酒的惨剧,虽然他并不相信,但今晚要没有看到儿子
            回来,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钟都睡不着的。钟声使他非常悲伤,因为他回想起幻灭的希望。
            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头是为的什么,不禁羞愧交迸的哭了。
             流光慢慢的消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
            了,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莫测高
            深的岁月。——在摇篮中作梦的浑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
            欢乐的;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破灭,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反象是昼夜随着它们而往
            复。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动。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
            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
            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还有喧闹的声响,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
            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浑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
            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
            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
            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
            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仅仅
            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在它们周围,波平浪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开
            去。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
            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它们的面貌
            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
            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一生
            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声浩荡。万籁俱寂,
            水声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
            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无限温柔
            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伟大
            的母性之声,它是永远不歇的!它催眠着这个孩子,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以前的无数代
            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
            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候。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它们互相应答,带点儿哀怨,带点儿凄凉,那么友好,那
            么静穆。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往事,欲念,希望,对先人的怀念,——
            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而此刻他们
            又在他身上再生。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多少的悲欢离合!——他在卧室中听到
            


            9楼2005-08-02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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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下巴搁在椅背上,变得很安静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懂它有什么意思:
              它只是发光,漩涡似的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可是听了多舒服!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
              闷的旧屋子里,坐在一点钟以来使他浑身难受的椅子上了。他悬在半空中,象只鸟,长
              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充塞着穹窿,冲击着四壁,他就跟着它一起奋发,振翼
              翱翔,飘到东,飘到西,只要听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乐了,到处是阳光……他迷迷
              忽忽的快睡着了。
               祖父对他很不高兴,因为他望弥撒的时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把手抓着脚。他才决定草毯是条船,地砖是条河。他相信走
              出草毯就得淹死。别人在屋里走过的时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诧异又生气。他扯着母亲的
              裙角说:“你瞧,这不是水吗?干吗不从桥上过?"——所谓桥是红色地砖中间的一道道
              的沟槽。——母亲理也不理,照旧走过了。他很生气,好似一个剧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
              时看见观众在台下聊天。
               一忽儿,他又忘了这些。地砖不是海洋了。他整个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头上,
              哼着他自己编的调子,一本正经的吮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全神贯注的瞅着地砖中间
              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在那儿扯着鬼脸。一个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片来,变成群峰
              环绕的山谷。一条蜈蚣在蠕动,跟象一样的大。这时即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会听见。
               谁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谁。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砖上的岩穴和怪兽都用不着。他
              自己的身体已经够了,够他消遣的了!他瞧着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几个钟点。它
              们的面貌各各不同,象他认识的那些人。他教它们一起谈话,跳舞,或是打架。——而
              且身体上还有其余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的仔细瞧过来。奇怪的东西真多啊!有的
              真是古怪得厉害。他看着它们,出神了。
               有时他给人撞见了,就得挨一顿臭骂。
               有些日子,他趁母亲转背的时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后来惯了,
              也让他自个儿出门,只要他不走得太远。他的家已经在城的尽头,过去差不多就是田野。
              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他总是不停的向前,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得很稳,偶而用一只脚跳
              着走。等到拐了弯,杂树把人家的视线挡住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办法。他停下来,吮着
              手指,盘算今天讲哪桩故事;他满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象,每个故事都有三四
              种讲法。他便在其中挑选。惯常他讲的是同一件故事,有时从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
              有时从头开始,加一些变化;但只要一件极小的小事,或是偶然听到的一个字,就能使
              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
               随时随地有的是材料。单凭一块木头或是在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要没有现成的,
              就折一根下来),就能玩出多少花样!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长的话,它便是一
              根矛或一把剑;随手一挥就能变出一队人马。克利斯朵夫是将军,他以身作则,跑在前
              面,冲上山坡去袭击。要是树枝柔软的话,便可做一条鞭子。克利斯朵夫骑着马跳过危
              崖绝壁。有时马滑跌了,骑马的人倒在土沟里,垂头丧气的瞧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
              的膝盖。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乐队指挥;他是队长,也是乐队;他指挥,
              同时也就唱起来;随后他对灌木林行礼:绿的树尖在风中向他点头。
               他也是魔术师,大踏步的在田里走,望着天,挥着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边去。
              "——但它们偏偏向左。于是他咒骂一阵,重申前令;一面偷偷的瞅着,心在胸中乱跳,
              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服从他;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的向左。于是他跺脚,用棍子威
              吓它们,气冲冲的命令它们向左: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他对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
              傲。他指着花一点,吩咐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象童话中所说的一样;虽然这样的事
              从来没实现过,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会成功的。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骑
              马:他把棍子轻轻的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着咒语。蟋蟀逃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
              


              11楼2005-08-02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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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泥的尖顶踩平,把旁边的山谷填满的时候,便觉得那一天并没有白过。   ①陶努斯山脉在德国西部美因河、莱茵河和拉恩河之间。
                 有时在大路上遇到一个赶着马车的乡下人,他是认识祖父的。他们便上车,坐在他
                旁边。这才是一步登天呢。马奔得飞快,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直笑;要是遇到别的走路人,
                他就装出一副严肃的,若无其事的神气,好象是坐惯车子的;但他心里骄傲得不得了。
                祖父和赶车的人谈着话,不理会孩子。他蹲在他们两人的膝盖中间,被他们的大腿夹坏
                了,只坐着那么一点儿位置,往往是完全没坐到,他可已经快活之极,大声说着话,也
                不在乎有没有人回答。他瞧着马耳的摆动,哎唷,那些耳朵才古怪哟!它们一忽儿甩到
                左边,一忽儿甩到右边,一下子向前,一下子又掉在侧面,一下子又望后倒,它们四面
                八方都会动,而且动得那么滑稽,使他禁不住大笑。他拧着祖父要他注意。但祖父没有
                这种兴致,把克利斯朵夫推开,叫他别闹。克利斯朵夫细细的想了想,原来一个人长大
                之后,对什么都不以为奇了,那时他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于是他也装作大
                人,把他的好奇心藏起来,做出漠不关心的神气。
                 他不作声了。车声隆隆,使他昏昏欲睡。马铃舞动:丁、当、冬、丁。音乐在空中
                缭绕,老在银铃四周打转,象一群蜜蜂似的;它按着车轮的节拍,很轻快的在那里飘荡;
                其中藏着无数的歌曲,一支又一支的总是唱不完。克利斯朵夫觉得妙极了,中间有一支
                尤其美,他真想引起祖父的注意,便高声唱起来。可是他们没有留意。他便提高一个调
                门再唱,——接着又来一次,简直是大叫了,——于是老约翰·米希尔生了气:“喂,
                住嘴!你喇叭似的声音把人闹昏了!"这一下他可泄了气,满脸通红,直红到鼻尖,抱着
                一肚子的委屈不作声了。他痛恨这两个老糊涂,对他那种上感苍天的歌曲都不懂得高妙!
                他觉得他们很丑,留着八天不刮的胡子,身上有股好难闻的气味。
                 他望着马的影子聊以自慰。这又是一个怪现象。黑黑的牲口侧躺着在路旁飞奔。傍
                晚回家,它把一部分的草地遮掉了,遇到一座草堆,影子的头会爬上去,过后又回到老
                地方;口环变得很大,象个破气球;耳朵又大又尖,好比一对蜡烛。难道这真的是影子
                吗?还是另外一种活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真不愿意在一个人的时候碰到它。他决不想跟
                在它后面跑,象有时追着祖父的影子,立在他的头上踩几脚那样。——斜阳中的树影也
                是动人深思的对象,简直是横在路上的栅栏,象一些阴沉的,丑恶的幽灵,在那里说着:
                “别再望前走啦。"轧轧的车轴声和得得的马蹄声,也跟着反复的说:“别再走啦!”
                 祖父跟赶车的拉拉扯扯的老是谈不完。他们常常提高嗓子,尤其讲起当地的政治,
                或是妨害公益的事的时候。孩子打断了幻想,提心吊胆的望着他们,以为他们俩是生气
                了,怕要弄到拔拳相向的地步。其实他们正为了敌忾同仇而谈得挺投机呢。往往他们没
                有什么怨愤,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感情,只谈着无关痛痒的事大叫大嚷,——因为能够叫
                嚷就是平民的一种乐趣。但克利斯朵夫不懂他们的谈话,只觉得他们粗声大片的,五官
                口鼻都扭做一团,不免心里着息,想道:“他的神气多凶啊!一定的,他们互相恨得要
                死。瞧他那双骨碌碌转着的眼睛!嘴巴张得好大!他气得把口水都唾在我脸上。天哪!
                他要杀死祖父了……”
                 车子停下来。乡下人喊道:“哎,你们到了。"两个死冤家握了握手。祖父先下来,
                乡下人把孩子递给他,加上一鞭,车子去远了。祖孙俩已经在莱茵河旁边低陷的路口上。
                太阳望田里沉下去。曲曲弯弯的小路差不多和水面一样平。又密又软的草,悉悉索索的
                在脚下倒去。榛树俯在水面上,一半已经淹在水里。一群小苍蝇在那里打转。一条小船
                悄悄的驶过,让平静的河流推送着。涟波吮着柳枝,唧唧作响。暮霭苍茫,空凄凉爽,
                河水闪着银灰色的光。回到家里,只听见蟋蟀在叫。一进门便是妈妈可爱的脸庞在微笑……
                 啊,甜蜜的回忆,亲切的形象,好似和谐的音乐,会终身在心头缭绕!……至于异
                日的征尘,虽有名城大海,虽有梦中风景,虽有爱人倩影,片刻骨铭心的程度,决比不
                上这些儿时的散步,或是他每天把小嘴贴在窗上嘘满了水气所看到的园林一角……
                 如今是门户掩闭的家里的黄昏了。家……是抵御一切可怕的东西的托庇所。阴影,
                黑夜,恐怖,不可知的一切都给挡住了。没有一个敌人能跨进大门……炉火融融,金黄
                色的鹅,软绵绵的在铁串上转侧。满屋的油香与肉香。饱餐的喜悦,无比的幸福,那种
                对宗教似的热诚,手舞足蹈的快乐!屋内的温暖,白天的疲劳,亲人的声音,使身体懒
                洋洋的麻痹了。消化食物的工作使他出了神:脸庞,影子,灯罩,在黑魆魆的壁炉中闪
                烁飞舞的火舌,一切都有一副可喜的神奇的面貌。克利斯朵夫把脸颊搁在盘子上,深深
                的体味着这些快乐……
                 他躺在暖和的小床上。怎么会到床上来的呢?浑身松快的疲劳把他压倒了。室内嘈
                杂的人声和白天的印象在他脑中搅成一片。父亲拉起提琴来了,尖锐而柔和的声音在夜
                里哀吟。但最甜美的幸福是母亲过来握着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的手,俯在他的身上,
                依着他的要求哼一支歌词没有意义的老调。父亲觉得那种音乐是胡闹;可是克利斯朵夫
                听不厌。他屏着气,想笑,想哭。他的心飘飘然了。他不知自己在哪儿,只觉得温情洋
                溢;他把小手臂绕着母亲的脖子,使劲抱着她。她笑道:
                 “你不要把我勒死吗?”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多爱她!爱一切!一切的人与物!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
                美的……他睡熟了。蟋蟀在灶肚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貌,在快乐的夜里飘浮……
                要象他们那样做一个英雄才好呢!……是的,他将来是个英雄!……他现在已经是了……
                哦!活着多有意思!……
                 这小生命中间,有的是过剩的精力,欢乐,与骄傲!多么充沛的元气!他的身心老
                是在跃动,飞舞回旋,教他喘不过气来。他象一条小壁虎日夜在火焰中跳舞。一股永远
                不倦①的热情,对什么都会兴奋的热情。一场狂乱的梦,一道飞涌的泉水,一个无穷的
                希望,一片笑声,一阕歌,一场永远不醒的沉醉。人生还没有拴住他;他随时躲过了:
                他在无垠的宇宙中游泳。他多幸福!天生他是幸福的!他全心全意的相信幸福,拿出他
                所有的热情去追求幸福!……   ①欧洲俗谚谓此种壁虎能在火中跳跃不受灼伤。
                 可是人生很快会教他屈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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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楼2005-08-02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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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其余两个正好是三岁和四岁。曼希沃从来不照顾他们。鲁意莎
                  要出门,就得把两个小的交给克利斯朵夫,他现在已经有六岁了。
                   这个职务使克利斯朵夫牺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的玩。可是人家
                  拿他当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经的尽他的责任。他竭力逗小兄弟们玩儿,把自
                  己的游戏做给他们看,拿母亲和小娃娃说的话跟他们胡扯。再不然他学大人的样轮流的
                  抱他们;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紧牙齿,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不让他跌下。两个小
                  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时候,他们便哭个不休。他们磨他,常常把他弄得
                  发窘。他们很脏,需要收拾,照顾。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欺负他。有时他真
                  想打他们一顿,可是又想:“他们还小呢,什么都不知道,"便满不在乎的让他们抓、打、
                  耍弄。恩斯德会无缘无故的叫嚷,跺脚,满地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鲁意莎嘱咐
                  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别扭。洛陶夫却象猴子一样的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着恩
                  斯德的时候,在他背后百般捣乱:砸破玩具,倒翻水,弄脏衣服,在壁橱里乱掏,把碟
                  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捣乱的凶狠,往往使母亲回来非但不夸奖克利斯朵夫,反而对着狼藉满地的
                  情形愁眉苦脸的说一句(虽然不是埋怨他):
                   “可怜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着委屈,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鲁意莎从来不错过挣钱的机会,遇到特殊情况照旧出去当厨娘,人家结婚或是小孩
                  子受洗的时候,她帮着做酒席。曼希沃假装不知道,因为这有伤他的自尊心;但瞒着他
                  去做,他也并不生气。小克利斯朵夫对于人生的艰苦还一无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
                  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约束,而父母的约束也并不怎么严,他们是差不多让他自生自发
                  的。他只希望长大成人,可以为所欲为。一个人一步一趋所能碰到的钉子是他意想不到
                  的;他尤其想不到连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别人有治人与治于人的分别,而
                  他家里的人并非属于前一类的那天,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难。
                   那天,母亲替他穿了最干净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旧衣衫,由鲁意莎很巧妙很耐
                  性的改过了的。依着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个儿进去,不免
                  有点儿胆小。一个当差在门洞下面闲荡,拦住了孩子用长辈的口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
                  夫红着脸,照母亲嘱咐的话,嘟囔着说要找"克拉夫脱太太"。
                   “克拉夫脱太太?找她干吗,克拉夫脱太太?"当差很俏皮的把"太太"两个字念得特
                  别重。"她是你母亲吗?鲁意莎在厨房里,你从那边上去,厨房在走廊尽头。”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脸越来越红了;听见人家叫出母亲的小名,觉得很难为情,
                  他窘极了,恨不得马上逃到可爱的河边,去躲在树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语编故事的地方。
                   一到厨房,他又被别的仆人包围,他们叫叫嚷嚷的招呼他。在里面靠近炉灶的地方,
                  母亲对他笑着,又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过去扑在她的腿中间。她戴着一条白围裙,
                  手里拿着一支大木匙。她抬其他的下巴,让大家看到他的脸,叫他给在场的每个人去握
                  手请安,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愿意那么做,扭转身子朝着墙壁,把手蒙着脸。可
                  是,慢慢的他胆子大了些,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给人家一瞧又立
                  刻躲起来。他偷偷的打量屋子里的人。母亲那种大事在身的忙碌的神气,他从来没见过;
                  她在每只锅子里尝尝味道,发表意见,用肯定的口气说明烹调的诀窍,原来在那个人家
                  当差的厨娘恭而敬之的听着。屋子非常漂亮,摆着耀眼的铜器;母亲在这等地方受人佩
                  服,当那种角色,孩子看了心里很骄傲。
                   大家的谈话突然停止。厨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太太,拖着硬绷绷的衣服悉索作
                  响,不大放心的对四周看了看。她年纪已经不轻,可还穿着件袖子宽大的浅色衣衫;她
                  


                  17楼2005-08-02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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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来;男孩子把他一推又跌倒了;小姑娘还要踢
                    他。他重新再爬:两个孩子却一起扑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揿在土里。于是他
                    心头火起;一桩又一桩的磨折怎么受得了!手疼得发烧,又撕破了美丽的衣衫,——那
                    真是大难临头了!——羞愧,悲伤,对强暴的愤懑,一下子来的多少灾重,统统变成一
                    股疯狂的怒气。他把手和膝盖撑在地下,撅起身子,象狗一样抖擞了一下,把两个敌人
                    摔开了;等到他们再扑上来,他便低着头直撞过去,给了小姑娘一个嘴巴,又是一拳把
                    男孩子打倒在坛中间。
                     于是一阵叫嚷,孩子们尖声喊着逃进屋子去了。然后只听见砰砰訇訇的开门,怒气
                    勃勃的罗唣。太太出现了,抱着长裙,尽量的奔。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来并不想逃;他对
                    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这是闯了大祸,犯了大罪;但他一点不后悔。他等着。他完了。
                    管它!他已经绝望了。
                     太太向他直扑过来。他觉得挨了打,听见她狂叫怒吼,说了许多话,一句也听不出。
                    两个小冤家又来了,看着他受辱,一边还咭咭呱呱的直着嗓子叫。仆人们也都到场,七
                    嘴八舌的嚷成一片。又为了彻底收拾他,鲁意莎也给叫了来;她非但不保护他,反而不
                    问情由就是几个嘴巴,还要他赔礼。他愤愤的拒绝了。母亲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
                    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脚,大叫,咬着母亲的手,终于在仆人们的哄笑
                    声中逃跑了。
                     他走了,伤心得不得了;又气愤,又挨了顿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他竭力不去
                    想它,急急忙忙搬着脚步,因为不愿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马上到家,用眼泪来发泄一
                    下;喉咙塞住了,血都跑到了头里,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终于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楼梯,奔到他睡觉的地方,临着河,在一个窗洞底下。
                    他气吁吁的倒在床上,眼泪象洪水似的决了口。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哭,但非哭不可;
                    第一阵的巨潮快完了,他接着又哭,因为抱着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难过,好
                    似他责罚了自己,同时也就责罚了别人。后来,想到父亲快回家,母亲要把事情全盘说
                    出来,他觉得苦难还没有完呢。他决心逃了,不管上哪儿,只要能从此不回来。
                     不料他下楼的时候,正碰到父亲回家。
                     “你干吗,孩子?往哪儿去?"曼希沃问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闯了祸吧,你做了什么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的不做声。
                     “你做了什么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来了,曼希沃嚷起来了,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临了鲁意莎也急急忙忙上
                    楼了。她还象刚才一样的神魂不定,一进来就大骂,又加上几个嘴巴,曼希沃听明白了,
                    也帮着揍他,(或许没有明白之前已经动手了),那股狠劲差不多可以打死一条牛。他
                    们俩叫着嚷着。孩子嚎着。结果父母吵架了,火气都一样的大。曼希沃一边揍着孩子一
                    边说孩子并没错,说这是侍候别人的好处,他们仗着有钱,肆无忌惮。鲁意莎一边揍着
                    孩子一边骂丈夫野蛮,说她不答应他碰孩子,把他打伤了。的确,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
                    血,他自己并不在乎;母亲粗手粗脚的把湿布堵住他鼻子,他也并不感激,因为她还在
                    骂他。末了,他们把他推在一间黑房里,不给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们对叫对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个,似乎是母亲,他从来想不到她会这样
                    凶的。一天的苦难一起压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两个孩子的强凶霸道,那太太的强凶
                    霸道,父母的强凶霸道,——还有他虽然不大明白,可是象剧烈的伤口一般使他感觉到
                    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会向那些卑鄙的恶人低头。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
                    次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认为简直是无耻。他心中一切都动摇了:对父母的尊敬与钦佩,
                    对人生的信心,希望爱人家、同时也受到人家的爱那种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绝对的道德
                    信仰,一古脑儿都给推翻了。这是天翻地覆的总崩溃。他给暴力压倒了,既没法自卫,
                    也没法躲闪。他闭住了气,以为要死了。在无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发僵了。他用
                    


                    19楼2005-08-02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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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拳、用头、用脚,望墙上乱打乱撞,大号大叫,抽搐着,拚命的撞着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亲母亲都赶了来,把他抱在怀里,这一下他们俩是比赛谁更温柔了。母亲替他脱
                      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边,直等到他比较安静的时候。但他一点儿不让步,一点
                      儿不原谅,他假装睡着,不愿意和她拥抱。他认为母亲恶劣而又卑鄙。至于她为生活和
                      养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边跟他为难的隐痛,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泪也流到了最后一滴,他觉得松动了些。他累极了,可是
                      神经过于紧张,还不能立刻睡着。他迷迷忽忽的觉得刚才的印象又在那里浮动,尤其是
                      那个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耸着小鼻子,一脸的瞧不起人,肩上披着长头发,光着
                      腿,说着那些幼稚而装腔做势的话。他打了个寒噤,好象又听到她的声音了。他记得自
                      己在她面前多么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谅她的起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顿,
                      教她哭一场。他想种种的方法,可一个都想不出。看样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
                      是为了消消自己的气,他假定一切都能够如愿以偿。他把自己想做一个有权有势的人,
                      而她又爱上了他。根据这个,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结果他竟信以为真了。
                       她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他在她门前走过,她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的看他;
                      他明明知道,却故意假痴假呆,同人家有说有笑。甚至为了增加她的苦闷,他出门到远
                      地去了。他干了很大的事业。——他从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几段做穿插。——那时她
                      可悲伤得病倒了。她的母亲,那位骄傲的太太来哀求他:“我可怜的女儿快死了。我求
                      你,请你来罢!”于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儿,脸色苍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来。
                      她说不上话,只顾捧着他的手亲着哭着。于是他很慈悲很温柔的望着她,嘱咐她保养身
                      体,允许她爱他。故事编到这个地方,他为了延长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对话和动作
                      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结果他睡了,心平气和的睡熟了。
                       他睁眼醒来,已经天亮了,可是这一天的光辉没有昨天早晨那样轻快了:世界有过
                      一点儿变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经尝到了人间的不公道。
                       有些时候家里非常艰难,而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遇到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
                      感觉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亲是一点不觉得的;他第一个捡菜,尽量的拿。他咭
                      咭呱呱的说话,自得其乐的哈哈大笑,全没注意到他的女人强作笑容,和瞧他捡菜的那
                      种目光。盘子从他手里递过来,一半已经空了。鲁意莎替孩子们分菜,每人两个马铃薯。
                      轮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盘子里只剩了三个,而母亲自己还没拿。他早已知道,没轮到他
                      就已经数过了,他便鼓足勇气,装做满不在乎的说:“只要一个,妈妈。”
                       她有点不放心了。
                       “两个罢,跟大家一样。”
                       “不,真的,我只要一个。”
                       “你不饿么?”
                       “对啦,我不大饿。”
                       可是她也只拿一个,他们俩仔仔细细的剥皮,把它分成小块,慢条斯理的吃着。母
                      亲留心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说:
                       “喂,把这个吃了罢!”
                       “不,妈妈。”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饱了。”
                       有一回父亲怪他作难,把最后一个马铃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从此克利斯朵夫留
                      了神,把剩余的一个放在自己盘里,留给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贪嘴的,早就在眼梢
                      里瞅着了,待了一忽儿就说:“你不吃吗?给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亲,恨他的不想到他们,连吃掉了他们的份儿都没想到!
                      他肚子多饿,他恨父亲,竟想对他说出来,可是他又高傲的想起来,自己没有挣钱的时
                      候没有说话的权利。父亲多吃的这块面包,是父亲挣来的。他还一无所用,对大家只是
                      一个负担。将来他可以说话,——要是还能挨到将来!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饿死
                      了!……
                       这种惨酷的挨饿的痛苦,他比别的孩子感觉得更清楚。他的强壮的胃受着毒刑;有
                      


                      20楼2005-08-02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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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平时人家带他去做祷告的可厌的公墓上,举目无亲……天哪!天哪!多惨啊!……
                         可是活着也不见得愉快,眼看父亲喝得烂醉,被他毒打,受别的孩子欺,大人们的
                        怜悯又多么难堪,没有人了解他,连自己的母亲在内。大家教你受委屈,没有人爱你,
                        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多么渺小!——是啊;但就因为这个他想活下去。他觉得
                        自己有股怒潮汹涌的力。而这力又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眼前还一筹莫展;它好象在很
                        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堵着,包着,僵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么,将来变做什么。
                        但这股力的确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儿骚动,怒吼。明天,喔!明天,那
                        它才来报复哩!他有种如醉如狂的欲望要生存,为的是翦除暴力,主持正义,为的是惩
                        罚恶人,为的是干一番伟大的事业。"喔!只要我活着……"(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
                        十八岁!"——有时他认为要活到二十一岁。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纪,尽
                        够他统治世界了。他想其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仑,想起更古远而他最崇拜的亚历山
                        大大帝。没有问题,他将来是跟他们一样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简直
                        不哀怜在三十岁上死掉的人。他们已经老了,享受过人生了……要是他们白活了一世,
                        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但现在就死,那可什么都完了!年纪轻轻的死掉,在大人们心中永
                        远留着一个谁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惨了!他想到这里就拚命的哭,仿佛
                        他已经死了。
                         这些关于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时代受到许多磨难,——直到后来他厌恶人生的
                        时候才摆脱掉。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在一刻浓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象一颗明星流落在阴暗
                        的空间,开始闪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乐,神妙的音乐!……
                         不久以前,祖父送给孩子们一架旧钢琴,那是他的一个主顾预备扔掉而由他化了许
                        多心血修理得象个样子的。这件礼物并没受到欢迎。鲁意莎觉得屋子里不再添东西也已
                        经很窄了;曼希沃说爸爸米希尔并没破费,那不过是堆烧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
                        夫不知为什么对这件新来的东西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是一只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
                        故事,好象祖父偶尔给他念几页而两人都为之着魔的《天方夜谭》。他听见父亲试音的
                        时候,从中奏出一组轻快的琶音,仿佛阵雨之后,暖和的微风在林间湿透的枝条上吹下
                        一阵淅沥的细雨。他拍着手叫:“再来一次!"可是父亲满脸瞧不起的阖上琴盖,说它完
                        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乐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转背,他便
                        揭开琴盖捺一个键子,好象掀起什么大虫的绿壳,想把关在里头的怪物放出来。有时,
                        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亲就嚷着:“你不能安静一会吗?不准什么东西都乱动!"有时
                        他阖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便哭丧着脸放在嘴里吮着……
                         如今他最快乐的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他听着她下楼,到了街
                        上了,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揭开钢琴,拖着一张椅子,爬在上面,肩头刚
                        和键盘一样高:那就行了。为什么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他不许玩,只
                        要声音不太大。但当着别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们说话,走动,把他的乐趣给
                        破坏了。没有人的时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心
                        里慌张,仿佛要去开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键,心就跳了;有时他把一个键子捺了一
                        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个。谁知道从这一个里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
                        有些是沉着的,有些是尖锐的,有些是当当的响着,有些是低低的吼着。孩子一个又一
                        个的听上老半天,听它们低下去,没有了;它们有如田野里的钟声,飘飘荡荡,随着风
                        吹过来又吹远去;细听之下,远远的还有别的不同的声音交错回旋,仿佛羽虫飞舞;它
                        们好象在那儿叫你,引你到窎远的地方……愈趋愈远,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们埋进去
                        


                        27楼2005-08-02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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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作家的一阕空洞的协奏曲和一阕深刻动人的奏鸣曲之间,有何差异,因为它们都是同
                          样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一边,在钢琴后面;没有人会惊动他,因为连他自己也得在地下爬
                          着进去。里边黑洞洞的,地位刚好容得下他这个孩子,拳着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
                          烟直刺他的眼睛与喉咙;另外还有灰尘,一大球一大球的象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
                          顾严肃的听着,象土耳其人般盘膝而坐,肮脏的小手指把琴后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
                          所奏的音乐他并不全部喜欢,但绝对没有使他厌烦的东西;他也从来不想整理出什么意
                          见来,因为他觉得年纪太小,什么还没有懂。有些音乐使他瞌睡,有些使他惊醒;反正
                          没有不入耳的。虽然他自己并没知道,可是使他兴奋的总是些上品的音乐。他知道没有
                          人看见,就扮着鬼脸,耸着鼻子,咬着牙齿,或者吐出舌头,做出发怒的或慵懒的眼神,
                          装着挑战的,威武的神气挥舞手足,他恨不得望前走,打,把世界碎为齑粉。他骚动得
                          那么厉害,终于钢琴顶上露出了一个人头,对他喊道:
                           “喂,孩子,你发疯了么?不准和钢琴捣乱,把手拿出来好不好?我要来拧你的耳
                          朵了!"——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恼。干吗人家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不干坏事。真的,
                          人家老是跟他过不去!他的父亲又从而附和。人家责备他吵闹,不喜欢音乐。结果连他
                          自己也相信这话了。——那些老实的公务员只会象机器似的奏些协奏曲;要是告诉他们,
                          说在场的人中间对音乐真有感觉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话,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静,那末干吗奏那些鼓动他的曲子呢?在那些乐章中,有飞奔的马,
                          刀剑的击触,战争的呐喊,胜利的欢呼,人家倒要他跟他们一样摇头摆脑的打拍子!那
                          他们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唠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话也没说的乐章就得了。这类东西
                          在音乐中有的是,例如戈尔德马克的①那一阕,刚才老钟表匠就很得意的说:“这个很
                          美。一点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给修得圆圆的……"那时孩子就迷迷糊糊的很安静了。
                          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么,到后来甚至听不见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软,在那里胡思乱
                          想。   ①卡尔·戈尔德马克(1830—1915),匈牙利作曲家,作品有歌剧《萨巴女王》、《炉边的蟋蟀》等。
                           他的幻想可并不是什么连贯的故事,而是没头没尾的,他难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
                          母亲做着点心,用万刮去手指上的面糊;——或是隔天看见在河里游泳的一只水老鼠;
                          ——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条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些!——他往往
                          是一无所见,可是明明觉得有无数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极重要的事,不能说或不必
                          说,因为是人尽皆知的,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其中有些是凄凉的,非常凄凉的;但绝
                          对没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种难堪,也并没有象克利斯朵夫挨着父亲的巴掌,或是羞愤
                          交加的想着什么委屈的时候那种丑恶与屈辱:它们只使他精神上感到凄凉静穆。同时也
                          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欢乐的巨流,于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对啦,……我将来要做
                          的就是这样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谓这样的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但
                          他觉得非说不可,觉得那是极明显的事。他听到一片海洋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只隔着
                          一道砂堤。这片海洋是什么东西,要把他怎样摆布,克利斯朵夫连一点观念都没有。他
                          只意识到这海洋要从堤岸上翻过来,那时……啊,那时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乐了。只
                          要听着它,给它宏大的声音催眠着,一切零星的悲痛与耻辱就都能平复下来;固然这些
                          感觉还使他伤心,可是再没有可耻与侮辱的意味: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差不多是甜美
                          的了。
                           平庸的音乐往往使他有这种醉意。写作这类东西的人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
                          挣钱,或是想把他们空虚的人生编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为标新立
                          异起见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来。但便是一个伧夫俗物所配制的音乐,也有
                          


                          29楼2005-08-02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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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强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灵激发出狂风骤雨。甚至由俗物唤引起来的幻想,比
                            那些使劲拖曳他的强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为无意义的动作与废话并不妨害心灵
                            自身的观照……
                             孩子这样的躲在钢琴后边物我两忘,——直到他忽然觉得蚂蚁爬上他大腿的时候,
                            才记起自己是个小孩子,指甲乌黑,把鼻子望墙上轻轻挨着,双手攀着脚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着足尖走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面的那天,他把他打量了一会,
                            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呢?……这不是家庭的运气吗!"没有
                            问题,他一向认为这孩子将来不过是个乡下人,跟他母亲一样。"可是试一下又不破费什
                            么。喝,这倒是一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他周游德国,也许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
                            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为中发掘出一点高尚的成分,而发掘
                            不出的时候是难得有的。
                             有了这点信心以后,他一吃过晚饭,最后一口东西刚下肚,就马上把孩子再去供在
                            钢琴前面,要他复习白天的功课,直到他眼睛累得要阖拢来的时候。然后明天又是三次。
                            后天又是三次。从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闷得慌了;终于
                            他支持不住,试着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课真无聊,不过要他的手在键盘上飞奔,越
                            快越好,一边要把大拇指很快的偷渡过去,或是把跟中指与小指牵连①在一块儿的无名
                            指练得婉转如意。这些都教他头痛;而且听起来一点不美。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
                            怪,一刹那间感觉到的梦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阶之后又是练习,练习之
                            后又是音阶,枯索,单调,乏味,比着餐桌上老讲着饭菜,而且老是那几样饭菜的话更
                            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听父亲所教的东西了。给骂了一顿,他老大不愿意的继续下去。
                            这样当然招来了冷拳,他便用最恶劣的心情来反抗。有一晚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子说出他
                            的计划,克利斯朵夫的气更大了。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头玩把戏的动物拿到
                            人前去卖弄,才这样的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拨动那些象牙键子!他连去看看亲爱的河的
                            时间都没有了。他们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他的骄傲与自由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
                            了。他决意不是从此不弄音乐,便是尽量的弹得坏,使父亲灰心。这对他也不大好受,
                            可是他的自由独立非挽救不可。   ①按钢琴指法,中指弹过第三个音时当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下面弯过去弹第四个音。
                             从下一课起,他就实行他的计划。他一心一意的把音弹错,把装饰音弄成一团糟。
                            曼希沃叫着喊着,继之以怒吼;戒尺象雨点一般落下来。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弹错
                            一个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在他耳边咆哮,几乎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脸扭做
                            一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觉得戒尺来了便把脑袋缩下去。
                            但这不是个好办法,他不久也发觉了。曼希沃和他一样固执,他发誓哪怕两天两晚的拚
                            下去,他也决不放过一个音,直到他弹准为止。克利斯朵夫拚命留神要教自己每次都弹
                            错,曼希沃看见他每逢装饰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的打在旁边的键子上,也就怀
                            疑他是存心闹鬼。戒尺的记数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不声不响
                            的,可怜巴巴的抽咽着,把眼泪往肚里咽。他懂得这样下去是没有侥幸可图的,只能试
                            试最后一个办法。他停下来,一想到他将要掀起的暴风雨,先就发抖了:
                             “爸爸,我不愿意再弹了,"他鼓足勇气说。
                             曼希沃气得不能呼吸了。
                             “怎么!……怎么!……"他喊道。
                             他摇着孩子的手臂差点儿把它扭断。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哆嗦,一边举着肘子防备拳
                            头,一边继续说:“我不愿意再弹。第一,因为我不愿意挨打。而且……”
                             他话没有说完,一个巴掌把他打断了呼吸。曼希沃嚷道:
                             “嘿!你不愿意挨打?你不愿意挨打?……"接着拳头就象冰雹一样落下来。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的说:“而且……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凳上滑了下来。曼希沃狠狠的把他重新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往键盘上捣了一
                            阵,嚷道:“你非弹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岂不!”
                             曼希沃没有法儿,只能把他推在门外,说要是他不好好的弹他的练习,一个音都不
                            错,就整天整月的没有东西吃。他把他起股上踢了一脚,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给赶到了楼梯上,又脏又暗,踏级都给虫蛀了的楼梯上。天窗的破玻璃
                            中吹进一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踏级上;又愤怒又激动,
                            心在胸中乱跳。他轻轻的咒骂父亲:
                             “畜生!哼,对啦,你是畜生!……小人……野兽!……我恨你,我恨你!……只
                            希望你死,死!”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的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
                            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望下跳呢?……或者从
                            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
                            见自己堕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的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
                            "一阵脚声在楼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的嚷着:“都是你
                            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在地下,把脑装撞着栏杆,喊着:“我该
                            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
                            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
                            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做了犯


                            30楼2005-08-02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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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的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
                              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望下跳呢?……或者从
                              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
                              见自己堕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的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
                              "一阵脚声在楼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的嚷着:“都是你
                              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在地下,把脑装撞着栏杆,喊着:“我该
                              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
                              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
                              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做了犯人,
                              好似一头可怜的鸟给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
                              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忽儿就把整个脸涂得乌七八糟。他一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
                              的东西;这倒给了他一点儿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声停了一会,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
                              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无意识的在那里哼
                              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
                              小心翼翼的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莱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楼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动荡的天空。克利斯朵夫
                              平常一拐一拐下楼的时候总是对河瞧上一眼的,但从来没见到今天这样的景色。悲伤使
                              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一扫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划得更
                              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比他所见
                              到的一切都强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望前探着,想看个仔细;嘴巴鼻子都贴着玻璃。
                              它上哪儿去呢?它想怎么办呢?它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什么也拦不住它,不分昼夜,
                              不论晴雨,也不问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总是那么流着;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从来没
                              有痛苦,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要能象它一样的穿过草原,拂着柳枝,在细小晶
                              莹的石子与砂块上面流过,无愁无虑,无挂无碍,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贯注的瞧着,听着,仿佛自己随波逐流的跟着河一起去了……他闭上眼睛,
                              便看到光怪陆离的颜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还有巨大的影子在飞驰,水流似的
                              阳光在顷泻……种种的景象渐渐分明了。一片辽阔的平原,微风挟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
                              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荡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花。啊,多美!空
                              气多甜密!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觉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
                              象过节的日子父亲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点儿莱茵美酒……河流又往叙前去……景色
                              变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树:齿形的叶子象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间有所村落倒
                              映在河里。微波轻拍的白墙上面,可以看到杉木与公墓上的十字架……随后是巉岩,是
                              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遗迹。过后又是平原,庄稼,禽
                              鸟,阳光……
                               浩荡的绿波继续奔流,好象一整齐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痕,只闪出绿油油的
                              光彩。克利斯朵夫简直看不见那片水了;他闭上眼睛想听个清楚。连续不断的澎湃的水
                              声包围着他,使他头晕眼花,他受着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梦境吸引。波涛汹涌,急促
                              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的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来,象葡萄藤沿着树
                              干扶摇直上:其中有钢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凉哀怨的提琴,也有缠绵婉转的长笛……
                              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一起柔和的,暮霭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克利
                              斯朵夫感动得心都颤抖了。那时又看到些什么呢?哦,全是些可爱的脸!……——一个
                              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带着慵懒与嘲弄的神气……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碧蓝的
                              眼睛不胜怅惘的望着他。……还有别的笑容别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乱人心意的眼
                              睛,简直把你瞧得脸红,——有的是亲切而痛苦的眼睛,象狗那么和善的目光,——有
                              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恼的眼睛.……还有那张惨白的妇人的脸,乌黑的头发,紧锁的嘴
                              巴,眼睛似乎占据了半个脸庞,恶狠狠的瞪着他……而最可爱的却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
                              淡灰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小小的牙齿多么光亮……啊!慈悲的温柔的笑容!把他
                              的心都融化了!他觉得多舒畅,多爱它!啊,再来一次罢!再对我笑一下罢!你别走呀!
                              ——哎哟!它隐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经留下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柔的感觉。凡是可怕可悲
                              的事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场轻飘的梦,一阕清朗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
                              好似室女座中的众星在夏季的天空闪铄……——可是刚才那些是怎么回事呢?使孩子神
                              摇飘荡的好多景象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没看到过,可是明明认识它们。它们从哪儿来的?
                              从生命的哪一个神秘的深渊中来的?是过去的呢还是将来的呢?……
                               然后,什么都隐灭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后,好象一个人在高空,隔着云雾,
                              最后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滥,那么威严那么迟缓的流着,简直象是静止的。
                              而远远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线水波在天边颤动,——那是大海。河向
                              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终于河流入海,不见了……音乐
                              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似的来回摆动;一切都卷入它们所向无敌的漩
                              涡中去了……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为空气陶醉的飞燕,失声呼叫着翱翔天际……
                              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时间流逝,黄昏来了,楼梯那边已经黑了。雨点滴在河面上,化成无数的圆涡跟着
                              水波打转。有时,一根树枝,几片黑色的树皮,无声无息的浮过,顺流而去。凶残的蜘
                              蛛饱餐之后躲在最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边上;抹得乌七八糟的苍
                              白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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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楼2005-08-02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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