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期
东京，上午八点，花市。
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占据了空旷的街道，这里是多数人上班上学的必经之路，商贩们也早早地浇灌各类的花卉，摊主热情地向顾客说明起花朵的养育方式，在一些年长女士的惊呼下微笑。
穿着校服的小女孩捧着一盆雏菊进了店门，黑色的短发使得她的大眼睛格外有神，她瞥见妈妈已将饭盒准备好放在柜台，便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今天准备了什么呢？]
妈妈接过女孩手中的雏菊，将它摆放在柜台紧挨着玩偶喵咪的地方，接过温柔地揉揉女孩的短发。
[抱歉呢幸子，今天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所以没有准备太多的东西。]
[没关系啦。]幸子体贴地笑笑，将饭盒塞进包内，[不过，特殊的客人？]
妈妈听见这话，内心有些犹豫，但在女儿的注视之下，还是决定坦诚地告诉她。
[一个妈妈的老朋友，是妈妈还在中国时认识的，是个大哥哥哦。]
[大哥哥？有多大呢？这么这么大吗？]幸子夸张地用手比划起来，看得妈妈噗嗤笑开。
[不是这个大，是年龄，他今年也该二十四了……妈妈第一次见他时他才上高中，在校外租了房子，妈妈是他的房东。]
[房东是什么？]
[就是像田中爷爷那样的。总之是隔了这么多年后，他竟然能根据当初留下的地址找到我，还真是种缘分。]
[缘分？]
[啊你以后会明白的。他为了一件与他朋友有关的事情来找我，这就是全部了呢。]
幸子似乎依旧沉浸在缘分这个新词当中，大眼睛骨碌地转着，突然一笑：[我明白什么意思了。就像妈妈说的大哥哥和那个朋友，这个就是缘分对不对？]

巴黎，下午6点，唐人街。
雨水在水洼上敲击着虚无的灯光倒影，一双双皮鞋与高跟鞋从它上方跨过，香水味似乎浸透到了雨水中，城市依旧被它特有的优雅所包围。
一个驼着背四十多岁的男人打了把伞拎着塑料袋快步走着，黑发黄皮在个子高挑的白人之间有些不协调，但他明显早已适应这里的生活，只顾着带着买来的东西赶回自己的餐馆。
[总算是买回来了。哎，那个小兄弟呢？]老陈将买回来的皮蛋放在靠门的餐桌上，疑惑地询问着柜台后的女人。
[唉，他只说让我去拿瓶啤酒给他，等我出来时就发现他不见了，桌上放着两倍的餐费。]
老陈一愣，看了眼客人之前坐的位子，那钱还原封不动的放在那儿。
[既然这样就算了吧，也该收收桌子，再过几个小时，就该来外国客人了。]女人叹口气，走到餐桌前将碗筷收起来，[没能给他做成皮蛋拌豆腐，倒还有些愧疚。]
[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找人，真是委屈那孩子了。]老陈只好也将皮蛋收起，看着桌上的欧元又是一声叹息，[看他的模样举止，应该是事业有成的男人，为了个朋友断断续续找了十几年，真是可怜。]
[听他的语气啊，他和他朋友的感情倒让我想起了当初我和我的闺蜜。]女人突然温暖地笑了，低头看着被油污弄脏的布满皱纹的手，[他说他朋友和他夏天只懂做皮蛋拌豆腐，没办法只能吃这个吃几个星期。我也和闺蜜做过各种奇怪的菜，也就她说好吃。]
老陈看着妻子陷入回忆的样子，轻声走到一边坐着，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
[今天估摸着没多少人来吧，雨太大了，连中国人来得都少。那小兄弟的朋友，也和我们一样是想出国找找出路吧。]
[谁知道是不是自愿的。就可惜这一去，居然十几年都没有音信，连到底去了哪个国家都不知道。]
接着店内陷入一片寂静，老陈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吸着，已经开始浑浊的双眼木然地盯着外头的滂沱大雨。
香烟头上那微弱的橘色光芒忽明忽暗，似是在窗外雨水的浇灌下挣扎着的火焰。
[今天早点歇业吧，明天还要早起给儿子寄钱去。]

罗马，下午三点，西装店。
精致的木门被推开时店内的钟刚好指向三点整，几分钟前刚送完客人的格雷正坐在供客人休息的沙发上，面前还是微热的奶茶。
[抱歉来晚了，先生。]沃尔斯简单的致歉，讶异地发现他的师傅今天明显有些精神不振。
[哦，没事，正好我也接待了位客人。]
[是客人提了苛刻的要求吗？你看上去很累。]沃尔斯担忧地说道。
格雷摆摆手，右转便看见一面明亮的镜子，平日里是方便女性随时整理仪容的，但此刻却从镜子中看到了一张早已苍老的面孔。
[他只订做了一套简单的西装而已，没有太多要求。]格雷翘起一只脚，小脚的裤管因此略微向上缩了些，名贵布料下的皮肤也是一片干枯。
[只是他讲了些故事。让我想起了我年轻时的热情与冲动。]
[来了位年轻人是吗？]沃尔斯见师傅想要聊些闲话的样子，便也坐在一个单人的小沙发上。
[算不上年轻了吧，他说他今年三十六了。]格雷摇摇头，声音如平时一样缓慢低沉，每一词都十分清晰，[但他有颗依旧年轻的心。你知道吗？他为了找他的恋人已经走过无数个国家了。他一边经营着他的事业，一边找了他恋人十几年。]
[还真是令人深刻的感情。]
[他说他从未放弃过希望，他必须把一切都做好，这样他的恋人回来时才能安心留下。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光芒，就像你眼中那样，你怀揣着梦想所以充满希望，他则是相信着爱情。]
被师傅夸赞的年轻小伙腼腆地一笑，用认真而又恭敬地神态倾听着。
[他给我看了他们的照片。哦真是太青涩了，他们住在简陋的屋子里，背景是东倒西歪的书本试卷，他们俩的笑容漂亮到无法形容，看得我仿佛都有了活力啦。]
沃尔斯轻声笑起来，看着格雷不断比划着手势的模样，发觉已近七十的师傅也有那么年轻的时候。
[并且，我还想起了我三年前去世的夫人。从那以后我就萎靡不振，但今天这个客人的造访，让我能够带着对她的爱更好地活下去。]
格雷微笑着，镜中的他仿佛霎时变成了年轻时健康阳光的小伙子。
[沃尔斯，学习技术固然重要，但同时我也希望你能够明白，有些感情是值得执着的，爱情就是其一。]

上海，晚上十一点，医院。
病床上的人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一阵急促地咳嗽也闹醒了临床的家人。女儿慌张地从床上起身，跑到母亲床前，用手一遍遍轻拍着母亲的胸口。
[还好吗？]
[没事……乖，回床睡去吧。]
[妈，怎么自从上次你那个学生来看你之后，就又病重了些呢？]女儿坐在床边放的椅子上，难受地看着母亲艰难喘气的样子。
母亲缓缓睁开一只眼，然后叹出一口气。
[原本看见他四十岁了，混得风生水起的，我还欣慰了会儿。没想到，他一直不间断地在找那孩子啊！]母亲说到这里，闭了闭干涩的眼，伸手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谁？他在找谁？]
[说出来也不怕你骂我了。孩子，接受得了同性间的爱情吗？]
女儿的眼睛在黑夜中像是两颗星星，她垂下眼帘，随后点点头。
[那个男人是我的学生，长得好成绩好，当时所有任课老师都喜欢他，我也对他偏爱。]说着，母亲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女儿连忙从床头柜上倒上一杯热水，在看见母亲摇头后只好放在了床头柜上。
[另一个人也是我的学生，没他那么出众，但也不错。我开始发现他们这事呢，是在临近高考那会儿，他们住在一起我先前一直不懂，懂了后也没怎么在意。哎呦，我哪里会想到那里去啊。]
[你别急，慢慢说啊。]
[谁知道家长闹到学校来了，把我们都吓得瞠目结舌的，我就找他们做思想工作，哪知道劝了不听，家长也越闹越凶。]
[后来就和家长商量了个办法，必须把他们分开。所以，一方家长就强制带他儿子出国去了，就在高考前几天。另一个高考也落了榜，后来又不知道怎么的自愿复读，听说上了名牌大学。]
母亲的声音骤然停住，女儿神情复杂地看着母亲，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时，母亲握起她的手，温柔摩挲着。
[我总想着，这样是为了他们好，他们只是一时糊涂了。没想到，他竟然找了他二十年。]
[那他究竟去哪儿了？]
[我早忘了，也忘了家长有没有和我提起过。那天那孩子过来，也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点线索。他心里应该是恨我的吧，不然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想起来找我。]母亲自嘲般地笑笑，但眼角分明有泪水滑落。
[妈……]
[我知道他在哪儿呢。]母亲说着，伸手指了指放在柜子里的包，[去看看那包里，有没有一本书。他走后一年我就收到了这个，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恳求我无论何时一定要贴身带着这本书。我也就这么多年一直放在包的内层，把它当成包的一部分了。]
女儿走过去，将一个老旧的皮包拉开，除去凌乱的钱币和纸巾，果然有本厚厚的书在内层。
[但我不敢告诉他，对他来说，抱着份希望一直寻找下去，也许才是最好的吧。]
[最可惜的是，我连一句对不起都没好意思开口……]
女儿借着月光翻开了书，不解地看着它。
[夹着苹果书签的……《战争与和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