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难得在清醒时看到吉尔伽美什。他穿着睡衣，裹着黑色的毯子，站在这艘巨大机器的角落切着柠檬。这让我产生一种不真实感，我大概有二十三年没有见到他了。
我太长时间习惯一个人听白色噪音，那种科学暂且无法理解的力量让我在多次错过了清醒的同伴。逐渐的，当我们被发射进太空时原有的七个人，只剩下吉尔伽美什和我。
我从休眠仓出来，吉尔伽美什露出即使在二三十年前也难得的怔愣。但他依旧比我更快地开了口，他说，“好久不见，漆拉。”
“吉尔伽美什。”
再一次看见人类，我想我不需要用任何手段再去确定这是否真实。我只需要一个带点感情并充满生机的声音让我获得回归感。回归到最初的状态。
2.
吉尔伽美什从物资仓中拿出两盒曲奇饼，又把柠檬放进装满矿泉水的玻璃杯。我想我们有同样的目的，在休眠与消耗物资中度过最后的一段时间。没有燃料，也无法完成对接。也或许是时间太久，没有抛弃，只有遗忘。信号传不回控制中心，存在也没有意义。
我们幸运的是在顺着惯性和另一种磁场的外力移动中，飞船逐渐重新回到能够看见地球的轨迹。这又是另一种让人无需在意的不真实感。
在曲面的显示屏上，能重新看到蓝色的体验是奇妙而玄幻的，海洋板块在缓慢地移动中露出丝缕漂浮的银带。那让这种蓝色不那么纯粹却又多了种混合的美感。当我从太空俯视下去，我想大概是分别得太久导致了我愈发爱上这种非希腊式的海蓝色。即使它是在不断减小的，但这也是我们曾经在太空穿越的意义所在。
吉尔伽美什拆开了其中一袋巧克力曲奇，他在咀嚼食物的声音中比我更认真地透过云层打量他曾生活了二十七年的地方。他打量地壳，我开始打量他，我想他感受到了真实的饥饿，让他想很快解决完曲奇，但很显然他身体的分泌速度满足不了这种需要。我们在休眠中延缓了衰老，在穿越中相对减缓了时间，这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九十多岁的人，我想这还是勉勉强强算得上一种收获的。比起物理学的真理和实质，这种收获是更快也更直观的，并且它间接地也让我们获得了更多的后者。
他能感觉到我打量他的目光，并转过了头来，这就像是在逐渐找回多年以前的一种默契。我试图回忆起来我们曾经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但这种东西太过模糊了。我遗憾我没有将它作为数据输入储存信息的地方。

3.
地球是在转动的，在俯视下它远没有我曾经感受到的缓慢。
“一种平静而温和的力量，你有感觉，漆拉。”吉尔伽美什说，“让它在逐渐失控中重新获得平衡。”
我听着吉尔伽美什像是收音机里播报员的声音，他的意识在逐渐清醒，也让他的声音更具有冰冷的格式化的感觉。他摄入了更多的热量，却没有体现出来。他似乎在走向一个我所熟悉的迟早会自我毁灭的恶劣模样。
“快要结束的世界战争。再简单不过的日出日落。”
我放大图像，尝试性的寻找我的故土，然后我看见那些烧焦的黑色地块。它们像是被裂变产生的物质，和我们离开时一样，它指向那个词，战争。
我试着用德文来说出那个词，我依稀记得这是吉尔伽美什的母语。这种语言仿佛能让这个词更具有力量，带上了无端的冲击性和专业化。我想这是最能具象这个词语的语言了。
“大概是我们站在足够的高处看，似乎就是这么简单。”
“是，它简单而不可思议。你看不见任何人。连他们聚集起来的战争都不过是一块不平的黑斑。俯视它，这让一切变得像是明确的色块。我们看不见任何人，但我们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我给指挥台输入一串代码，按记忆中的步骤找到三年前从太空某个接收点泄露出来的信息。尝试着从中的到点关于战争的东西。
吉尔伽美什坐的靠我近了些，他被控制室里的强烈白灯虚化的脸此时看起来清晰而又真实了几分，他和我最初认识的那位像是神祗般高贵，而又让人感受到疏离的模样，开始有了一条模糊的分割线，在太多的失去和太久的漂游中，我在他身上看到一个词语，脆弱。
他用修长的手指往我嘴边递了一块蔓越莓曲奇，但我尝不出味道。
4.
希洛夫曾经试着用双锥体理解宇宙。她曾想过抛弃原有的设定是否能得到一些新的真理。她原本就被称作三流科学家，这让她在这一点上做的尤为出色。
我曾把回去的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大概她的荒诞可以让我得到惊喜，我可以不用常识去考虑她。
但很遗憾，她和她的资料一起消失在那处扭曲的，液体一般的假黑色深处。
5.
过去我不曾疑惑为何飞行舱会比休息室更多一层失重的束缚感，但现在我想把它当作一个问题来看。我们可以开始不再投入复杂而精密费脑的计算中去，而是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建立思考的框架，这大概是最糟糕的结果。
吉尔伽美什试着操控那幅地球的图像，他把视落点转到北极点上，他感兴趣的是消蚀的冰川，它们现在大部分已经成为融水，一切是大面积的蓝白海洋。
“你猜那银带是浮油还是碎冰？”
“非黑即白。”
脱离地表让一切事物似乎变得简单化了。我们不在其中，便能得到更客观简单的感受。我打开了一旁关于消蚀速度的数据分析，看着光点缓慢地汇聚成一种上升的折线，这和我过去的理解不大相同，这仿佛给我产生新的神经脉冲。
“越来越快了。一切在走向更严峻的毁灭中。”吉尔伽美什说。
“我难以想象他们生活在比我们所还恶劣的环境中。”
吉尔伽美什把图像重新转回正面，从现在的角度我们看到的是有三分之二淹没进黑暗的地球。布局无律的金色灯光从黑暗中展现出一种非自然的美感。看不见岛屿，山脉，沙漠和草原。这确实让一切变得平静而温和了。
而当没有了这层黑暗，剩下的是连续性的大面积沙漠，和少得可怜的森林草原。部分在靠近陆地的海湾处呈现出一种存在很久的混合的彩色，它在令人恶心地闪闪发亮。

6.
这是距离了二十多年后，我再一次试着给地面控制中心进行信号传输，大概希望能有些奇迹再次发生。
我开始捡起些以前所遗弃的东西，比如量子燃烧的课题。比如关于一些激光技术。我希望回到过去，回到七十多年前。但科学太过清楚得说明，仅能在相对中压缩或拉伸时间，而不能让时间回去。
我等待电子信息一点点的传输，大概离得还不够近，我只能做一个没有结果的等待。等待中吉尔伽美什从他的床底下拿出两瓶未开封的红酒，用引流器倒满了两个特制的玻璃杯。他用左手将其中一杯递给了我，这个动作给了我一种不真实的熟悉感。
我又开始想，我们之前大概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在太空中很多东西都变质了，有些东西被物化，有些东西被虚无化了。我想这种情感大概被时间所物化，而没有永久存在的物质。
喝红酒需要特殊的装置，我想我的味觉大概是越来越不好使，开始只感受到无矿物质的水流的糟糕感觉，后来才逐渐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味道。令人熟悉的饱和涩味。
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感官在复苏，这表现在我逐渐下降的体温。我需要一件长外套。一件有棒形纽扣的洛登缩绒厚呢大衣。
七十年前的衣服再一次穿到身上，我尽力让自己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但很显然我做不到了。我可以并且有能力，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将理由归宗于太空辐射的影响，又或者别的能找到点原因，这大概是一种好的安慰。
我把手放进它的口袋中取暖，这像是和以往一样，在某个特定时候我会无意识地做些什么，从而得到一些东西。就像现在，我从口袋中得到一包白色药片。
“你还记得这是什么？”我问吉尔伽美什。
“缓释片。这是我的药，但我很久没有吃了。”
我想我得到的是意料之中的回答，这似乎证明了一件事。我为什么会在自己的衣服里放上吉尔伽美什的药。这大概是过去的我能毫不犹豫回答出来的问题。
7.
过了半个小时，吉尔伽美什那里收到一条声音。据他描述那不像是被干扰而泄露的信息，那似乎是人声，但他听不出来那是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说。
“你把它给增益过了吗？”我把它播放了一遍，问。
“没有。但它听起来像被增益过的噪音。我听不出它想表达什么。”
“似乎是世界语。大概控制中心的人全都换了一批。”
“你很清楚，你重复播放，就会发现它不像是个人声。”
“但它得是，这或许是他们的目的。你以前没有和我一起去上世界语的课真是可惜了。”
“我记得那之后我被你赶去睡了一个月的沙发，直到你的课程结束。”
我的大脑有选择的过渡掉了吉尔伽美什的最后一句话。我花费时间去理解人声所传达的意思，我确定了，它是从控制中心传来的东西，但很遗憾它确实不是过去的那个，而是新的重建。
我再一次给控制中心发去信号。
“飞船现在能够完成和指挥站的对接吗？”
“很勉强，但并非不能做到。”

<END>
写了一下午才磨出这种东西……要挂机233粮太少只能自己产毒了orz果然太久没写整个人都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