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又逢夜晚，还是在葳蕤的山中，只听起来便有一团迎面的湿润之气。那是阳光晒烫的卵石、发痒的草木和新生小兽的乳香混合而成的。明月糖霜似的清辉洒下，群山依旧骇人的暗，光漫进小院又溢出来。虫豸声此起彼伏，有稚嫩得不知秋的快乐。
姜维刚好结束了一个深甜的梦，在草席上惬意地半沉半醒。恍惚间只觉有人坐在了脚边。他惯常性地立刻睁眼，一时却有些失神了。群山环绕，虚室生香，不知今夕何夕？塌前的诸葛亮一身温柔的月色，让他那一声“丞相”无论如何都唤不出口。
“吵醒伯约了。”诸葛亮这样说着，却微微笑起来，用帕子轻拭去姜维额上的薄汗。蜀锦凉滑如水，他袖中仿佛有甘冽的雾气，又隐约是丁香的余味。许是那笑太温柔，姜维鬼使神差地一把握住那修长的手，随即缓缓贴到自己小麦色的脸颊上。
“您的手有些凉，丞相。”
这不合时宜的称呼出口，他才渐渐想起自己身处何方。周遭是缥缈峨眉，蜀中古已有之的仙山；他随他按察各郡，因事在嘉州耽搁下来，便破天荒地央了那人来盘桓几日；此夜正是第一晚。
“丞相睡不着吗？维陪您出去走走可好？”姜维坐起来，那只并未试图抽回的手让他心醉不已，不由得凑得更近了些。诸葛亮只是莞然，沉默地回望着他，千丝万缕的吐息徘徊在面庞与面庞之间，暧昧地撩拨着两人的触觉。月光下姜维看见他泛起红晕的双颊，闪烁的眼睫清晰可见，心中杂草疯狂滋长成一片荒芜原野。
“丞相……”他低低唤着这两个字，整饬而端严的称谓，竟也有十分的旖旎。回答他的，却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姜维猛地把人揽入怀中，吞没了那叹息的余音。
辗转间他只觉唇齿一片清凉。山风的味道，月光的味道，不可言说的相思的味道，缠绵的让人心悸。良久他们喘息着分开，“伯约，”他的丞相主动环住他，“你的心思，我岂能不知？今夜……”
今夜美景如绘，今夜良辰在天，姜维恍惚想着。然而有什么不对。
下一瞬，他便干脆利落地反剪了那人双手。
“阁下是谁？”
然而他还未及多问，便觉手下一空。霎那间竟有青光点点，泼洒得内室流离生辉。那光华倏而汇在一处，竟幻化成一位清丽无俦的少女，如一块月光劈开的美玉莹莹照亮了群山暗夜。姜维既惊且惑，定神看去，那女子丰姿渺远、长发委地，身缀蘅芷杜若，绰约不可方物。
“……你这人真是无趣，这样的时候，还心有他顾。”女子轻轻笑起来，声音清越宛转。
“阁下装神弄鬼，意欲何为？”姜维神色清冷，丝毫不为所动，已然摸出短匕。
“……你，”那女子看他动作，登时有些羞恼：“我可不是什么歹人……你这人，怎么这样的凶？”
姜维只是紧盯着她，早打量了几个来回，见并不似魏吴派来的人，略略放下心来。他思及方才奇异景象，又观那女子容貌言语，心下不由一动；只他向来不大留意世外的仙怪奇谈，一时倒不知作何反应。“适才莽撞了。敢问姑娘可是……？”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薛荔兮带女萝。”那女子微微一笑，“想来你自是读过的。”她缓缓走近，明眸流盼，“你猜的倒准。我乃这峨眉群山之神。夤夜至此，只因对君深怀爱慕。”忽地却又促狭抿嘴，双颊也染上了一层艳色，“我跟了你一日，想着怎生接近你，没料到你真的对你同行那人……我这法子竟是没错。”
姜维脸上有些烧起来。“原来如此。只是仙子错爱，维实无以为报。正如您所见，我此生誓随丞相左右。心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又安能赠予他人？”
“我早知你这样，不然也不会想出此等淘气的法子。”山神笑吟吟地，似乎对他的拒绝毫不介意， “不过我瞧着，你那心心念念的人啊……”
“怎么？”姜维皱眉。
“……恐不是福寿绵长之人。”
姜维心下一凛。脑中尚不及思考，已然拜在那山神面前。“求仙子教我！”
山神微微一笑。“今次打扰，无以为报，这话已是漏了天机。”周遭那点点青光再度浮现，愈发斑斓耀眼。“命数从来无可更改，我只盼你珍惜珍重。”这最后一句话，声音已然飘的远了。姜维再看时，屋内只有袅袅一室月光。
夜还长的很。他呆呆坐回床榻，一时难辨方才是真是幻。
躺了一会儿，终究是心绪难宁，索性披衣走了出去。风寒浸浸的，姜维望着诸葛亮的所在，安静的窗帷里透出黑漆漆的颜色。他忽然便十分害怕，也不管这大半夜是否会扰人睡梦，径直就向那屋子走去。
然而他刚触到房门，门却向内开了。诸葛亮神色讶然，身上随意披着衣服，双眸有些少见的惺忪，面容还带着将睡醒的红晕；看起来是夜半醒来，正要出去的样子。
“伯约？可是有什么事？”
“没有……啊那个，丞相……”姜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深觉自己鲁莽，不由得脸红起来。他二人相遇得猝不及防，几乎紧挨着僵持在门口，身量又本自相仿，如此对面而立，只觉呼吸重重叠叠。其时夜已逾半，月过中天不见踪影，四下里皆是一片黑暗。
“伯约？”诸葛亮见他杵着不动，疑惑地又唤了一声。
这近在咫尺的温柔声音直压得姜维心底一酸。他这一晚心潮数番起落，无一不是为着面前这人。而今周遭山峦褪色，空谷荒无一人，鸣虫业已睡去，仿佛人间之大，此刻只他二人遗落。再没有什么杀伐征战、什么朝堂斡旋，就这样一起走进一场永不醒来的弥天大梦。
他知道这次不是梦，可他忽然想任性一次，就一次。
姜维伸臂紧紧环住诸葛亮，闭了眼轻蹭他的脸颊，却说不出一个字。“丞相若是生气推开我怎么办？”这念头在他心里闪过，随即浑身都跟着绝望地抽痛起来。而怀中人肌肤温热，身躯柔软，又让他感到一种万劫不复的甜蜜。
半晌空白过后，他忽觉脸颊被印上了一个轻软的吻。不得章法然而情意绵绵。
他倏然睁开眼睛，心头狂跳。
“……伯约怎么了？方才被梦魇着了吗？”那人低低的嗓音萦绕在耳畔，却绝口不提这个突兀而无声的拥抱，只是仿佛很自然地轻轻回应着他，柔声询问之前的事。
“……嗯，维做了噩梦。”他把脸埋在诸葛亮肩上，一时激动得迷迷糊糊。前一刻还历历在目的场景，现下却怎么也记不得了。只是个梦吧，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
“维梦见的场景和现在差不多，但是梦里丞相推开我了。”他顺口诌出些话，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只静静地相拥片刻，诸葛亮便挣扎起来，“……好了伯约。”他的神情是姜维从未见过的羞涩，却偏要做出个风轻云淡的样子。“快放了我吧。本是觉得气闷要出来走走，你这么一闹，我倒更闷了。”
“维陪丞相走走就好了。”姜维笑着解了怀中人的桎梏，又觉十分恋恋不舍，想了想，终是攥了诸葛亮一只手不肯放开。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而行，一时间千山月静，路暗花迷，只盼这夜色漫漫，无止无休。
几个时辰后姜维悠悠醒转，天色仍是未明，窗外漫天星斗。
他微微侧头，黎明前的浓黑伸手不见五指。心上人绵长的呼吸尚在耳畔，但他就是知道他惯常勤勉自律的丞相应是醒了。果然随即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身边人似是整衣欲起。
“丞相？”他转过身来，不由分说把那人捉回怀里。
“伯约……鸡鸣矣。”
“无妨，昧旦。”姜维微微笑起来。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然而那已是建兴年间的事了。一片天光未明的黑暗中，姜维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如梦似幻的夜晚。他对着身旁的虚空泛起微笑，却被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打断：
“将军，您该起了。镇西将军已入宫去了，特嘱您到了时辰便依计行事。”
他目光一凛，按剑而起；现下正是炎兴元年。
【完】
姜维刚好结束了一个深甜的梦，在草席上惬意地半沉半醒。恍惚间只觉有人坐在了脚边。他惯常性地立刻睁眼，一时却有些失神了。群山环绕，虚室生香，不知今夕何夕？塌前的诸葛亮一身温柔的月色，让他那一声“丞相”无论如何都唤不出口。
“吵醒伯约了。”诸葛亮这样说着，却微微笑起来，用帕子轻拭去姜维额上的薄汗。蜀锦凉滑如水，他袖中仿佛有甘冽的雾气，又隐约是丁香的余味。许是那笑太温柔，姜维鬼使神差地一把握住那修长的手，随即缓缓贴到自己小麦色的脸颊上。
“您的手有些凉，丞相。”
这不合时宜的称呼出口，他才渐渐想起自己身处何方。周遭是缥缈峨眉，蜀中古已有之的仙山；他随他按察各郡，因事在嘉州耽搁下来，便破天荒地央了那人来盘桓几日；此夜正是第一晚。
“丞相睡不着吗？维陪您出去走走可好？”姜维坐起来，那只并未试图抽回的手让他心醉不已，不由得凑得更近了些。诸葛亮只是莞然，沉默地回望着他，千丝万缕的吐息徘徊在面庞与面庞之间，暧昧地撩拨着两人的触觉。月光下姜维看见他泛起红晕的双颊，闪烁的眼睫清晰可见，心中杂草疯狂滋长成一片荒芜原野。
“丞相……”他低低唤着这两个字，整饬而端严的称谓，竟也有十分的旖旎。回答他的，却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姜维猛地把人揽入怀中，吞没了那叹息的余音。
辗转间他只觉唇齿一片清凉。山风的味道，月光的味道，不可言说的相思的味道，缠绵的让人心悸。良久他们喘息着分开，“伯约，”他的丞相主动环住他，“你的心思，我岂能不知？今夜……”
今夜美景如绘，今夜良辰在天，姜维恍惚想着。然而有什么不对。
下一瞬，他便干脆利落地反剪了那人双手。
“阁下是谁？”
然而他还未及多问，便觉手下一空。霎那间竟有青光点点，泼洒得内室流离生辉。那光华倏而汇在一处，竟幻化成一位清丽无俦的少女，如一块月光劈开的美玉莹莹照亮了群山暗夜。姜维既惊且惑，定神看去，那女子丰姿渺远、长发委地，身缀蘅芷杜若，绰约不可方物。
“……你这人真是无趣，这样的时候，还心有他顾。”女子轻轻笑起来，声音清越宛转。
“阁下装神弄鬼，意欲何为？”姜维神色清冷，丝毫不为所动，已然摸出短匕。
“……你，”那女子看他动作，登时有些羞恼：“我可不是什么歹人……你这人，怎么这样的凶？”
姜维只是紧盯着她，早打量了几个来回，见并不似魏吴派来的人，略略放下心来。他思及方才奇异景象，又观那女子容貌言语，心下不由一动；只他向来不大留意世外的仙怪奇谈，一时倒不知作何反应。“适才莽撞了。敢问姑娘可是……？”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薛荔兮带女萝。”那女子微微一笑，“想来你自是读过的。”她缓缓走近，明眸流盼，“你猜的倒准。我乃这峨眉群山之神。夤夜至此，只因对君深怀爱慕。”忽地却又促狭抿嘴，双颊也染上了一层艳色，“我跟了你一日，想着怎生接近你，没料到你真的对你同行那人……我这法子竟是没错。”
姜维脸上有些烧起来。“原来如此。只是仙子错爱，维实无以为报。正如您所见，我此生誓随丞相左右。心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又安能赠予他人？”
“我早知你这样，不然也不会想出此等淘气的法子。”山神笑吟吟地，似乎对他的拒绝毫不介意， “不过我瞧着，你那心心念念的人啊……”
“怎么？”姜维皱眉。
“……恐不是福寿绵长之人。”
姜维心下一凛。脑中尚不及思考，已然拜在那山神面前。“求仙子教我！”
山神微微一笑。“今次打扰，无以为报，这话已是漏了天机。”周遭那点点青光再度浮现，愈发斑斓耀眼。“命数从来无可更改，我只盼你珍惜珍重。”这最后一句话，声音已然飘的远了。姜维再看时，屋内只有袅袅一室月光。
夜还长的很。他呆呆坐回床榻，一时难辨方才是真是幻。
躺了一会儿，终究是心绪难宁，索性披衣走了出去。风寒浸浸的，姜维望着诸葛亮的所在，安静的窗帷里透出黑漆漆的颜色。他忽然便十分害怕，也不管这大半夜是否会扰人睡梦，径直就向那屋子走去。
然而他刚触到房门，门却向内开了。诸葛亮神色讶然，身上随意披着衣服，双眸有些少见的惺忪，面容还带着将睡醒的红晕；看起来是夜半醒来，正要出去的样子。
“伯约？可是有什么事？”
“没有……啊那个，丞相……”姜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深觉自己鲁莽，不由得脸红起来。他二人相遇得猝不及防，几乎紧挨着僵持在门口，身量又本自相仿，如此对面而立，只觉呼吸重重叠叠。其时夜已逾半，月过中天不见踪影，四下里皆是一片黑暗。
“伯约？”诸葛亮见他杵着不动，疑惑地又唤了一声。
这近在咫尺的温柔声音直压得姜维心底一酸。他这一晚心潮数番起落，无一不是为着面前这人。而今周遭山峦褪色，空谷荒无一人，鸣虫业已睡去，仿佛人间之大，此刻只他二人遗落。再没有什么杀伐征战、什么朝堂斡旋，就这样一起走进一场永不醒来的弥天大梦。
他知道这次不是梦，可他忽然想任性一次，就一次。
姜维伸臂紧紧环住诸葛亮，闭了眼轻蹭他的脸颊，却说不出一个字。“丞相若是生气推开我怎么办？”这念头在他心里闪过，随即浑身都跟着绝望地抽痛起来。而怀中人肌肤温热，身躯柔软，又让他感到一种万劫不复的甜蜜。
半晌空白过后，他忽觉脸颊被印上了一个轻软的吻。不得章法然而情意绵绵。
他倏然睁开眼睛，心头狂跳。
“……伯约怎么了？方才被梦魇着了吗？”那人低低的嗓音萦绕在耳畔，却绝口不提这个突兀而无声的拥抱，只是仿佛很自然地轻轻回应着他，柔声询问之前的事。
“……嗯，维做了噩梦。”他把脸埋在诸葛亮肩上，一时激动得迷迷糊糊。前一刻还历历在目的场景，现下却怎么也记不得了。只是个梦吧，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
“维梦见的场景和现在差不多，但是梦里丞相推开我了。”他顺口诌出些话，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只静静地相拥片刻，诸葛亮便挣扎起来，“……好了伯约。”他的神情是姜维从未见过的羞涩，却偏要做出个风轻云淡的样子。“快放了我吧。本是觉得气闷要出来走走，你这么一闹，我倒更闷了。”
“维陪丞相走走就好了。”姜维笑着解了怀中人的桎梏，又觉十分恋恋不舍，想了想，终是攥了诸葛亮一只手不肯放开。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而行，一时间千山月静，路暗花迷，只盼这夜色漫漫，无止无休。
几个时辰后姜维悠悠醒转，天色仍是未明，窗外漫天星斗。
他微微侧头，黎明前的浓黑伸手不见五指。心上人绵长的呼吸尚在耳畔，但他就是知道他惯常勤勉自律的丞相应是醒了。果然随即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身边人似是整衣欲起。
“丞相？”他转过身来，不由分说把那人捉回怀里。
“伯约……鸡鸣矣。”
“无妨，昧旦。”姜维微微笑起来。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然而那已是建兴年间的事了。一片天光未明的黑暗中，姜维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如梦似幻的夜晚。他对着身旁的虚空泛起微笑，却被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打断：
“将军，您该起了。镇西将军已入宫去了，特嘱您到了时辰便依计行事。”
他目光一凛，按剑而起；现下正是炎兴元年。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