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无清法师不是不知道怀洛在做些什么，自那日他清晰地感受到怀洛袖间精纯汹涌的法力，被牢牢锁在一方天地内，沉默而坚定。缓慢的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像是镌刻进了什亘古不变的誓言，于无声处轰然炸开了震天惊雷，刹那光华流转，胜却白昼暖阳。他就明白，自己的这个徒弟，心里已住进了别的东西。在那佛光普照的璀璨背后，还有女孩清浅美好，又隐含悲伤的笑颜。
乔芷清开始隔三差五往浮云寺跑，说是找无清法师，大多数时候却和怀洛呆在一起。如果有趣事她会跟他讲，眉眼弯弯，笑得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这时候往往怀洛也会微笑，笑容纯净清澈，洗刷了无边晴空。怀洛其实很少这么笑，他跟着无清法师云游四海的时候，会对每个遇见的人微笑，会对被他们拯救的人微笑，甚至对被封印的妖魔微笑，笑容又浅又悲悯，但那么疏离，乃至麻木。
怀洛曾是无清法师见过的心离佛最近的人，平静无波，点尘不惊。他在月华下打坐，银光熠熠散落肩背，出离尘世千万丈。以至于无清法师都快忘了，他还那么年轻，他其实本不该在这样的年纪，拥有那种破离俗世的，悲悯而疏离的目光。
无清法师无法理解怀洛沉静那么多年的心湖，为什么在瞬息之间掀起了波澜，他和乔芷清才见过几面？他无法理解在咫尺一眼滋长千万年的情感，正如他不知道，有些人之间，注定是要相爱的。
无需漫长的时光，只要一个凝望，便会在心间种下燎原的荒草，从此日日夜夜疯狂生长，割不断，烧不尽，所向披靡无可阻挡。
一眼万年，不论生死。

『五』
当然乔芷清不是总有趣事，她知道的趣事其实不多，所以更多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只托着下巴坐在一边看怀洛冥想。轻风卷起她柔顺的发丝，弥散在飞扬的花瓣之间，从四月的早樱到七月的紫薇。怀洛盘膝闭眼，长长的眼睫在眼窝投下一小块阴影，静若秋水，嘴角不自觉柔软的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阳光打在他们身上，轻柔婉转，美得能抚平人心所有的褶皱，熨出一世长安。
"孽缘，孽缘。"无清法师立在门边，竖掌念了一句，摇头轻叹，眼里晃动着种种情绪。
怀洛有他该走的路，乔芷清却是个将死之人，他很同情她的遭遇，却不能让她成为怀洛路上最为世俗红尘的牵绊。他不能。因为那个代价，谁都支付不起。
轻风碎花，浅笑凝眸都过于美好，美好得让人忘了，红尘本如刀。

【八】
怀洛跪在佛陀座前，却怎么都无法静心，细微的涟漪汹涌成了滔天巨浪，拍击在他的心口。他想起那个女子的微笑和凝望，满身都是洗也洗不尽的春色。他想着那张浅笑嫣然的脸，弯起的眼眸一点一点垂落下去，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剧烈的跳动，像要将他生生撕裂。
那十日，真的是平静吗？
他仰头望向垂眸俯视众生的佛陀，那微笑无声而木然。他曾在无数个夜晚，守着一支烛火彻夜诵经，却是第一次，感到这佛堂，是如此寒冷，冷得透彻骨髓。
他忽然觉得，这普渡众生的莲花座下，竟是血比铁硬。
血比铁硬！
他猛然明白了，那不是，那无知无觉的七日根本不是平静，是他刻意掏空心脏去忘却乔芷清将死的事实，是麻木，是空洞，是死寂。
唯独不是平静。
“小和尚。”怀洛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乔芷清的声音，那么悲伤，有那么孤独，她说，“你真的不愿意来见我最后一面吗？”
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绝望的声音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沸腾的热血直冲灵台，他再也不能忍耐，豁然起身，头也不回的狂奔而出。
这一刻不管站在他面前的是无清法师，还是天下人，都阻挡不了他。
他愿意的，他怎么会不愿意见她！
怀洛疯了一样的拼命奔跑，风呼呼作响，刮的他脸颊生疼。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因为用力而涌进了风声，心脏在疯狂的跳动，扼住了他的咽喉。
快点，再快点！
身体的痛苦及不上内心的万分之一，他满脑子都被再快点的念头占据，甚至觉得双腿已不属于自己，快的重心失衡，一个劲只知道往前冲。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冲过时光，去抓住那个女孩。
怀洛，你怎么能不去见她，你怎么能！
可她现在就要死了！
怀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干涩。他猛地翻过围墙，连滚带爬冲向乔芷清的房间。乔芷清的父母也许还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就要永远的离开他们了。
他冲了进去，房内只有一干梨花带雨哭得泣不成声的侍女，惊愕的转头看他，可他已全然不顾了。他看不见那些侍女，他的目光穿过一切落在床上，落在他心心念念女子苍白虚弱，却忽然绽出了光彩的脸上。
除了她，他什么都看不见。
“小和尚……"乔芷清偏过头，忽然笑了，笑得那么纤弱却又那么开心，“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怀洛的喉咙滚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一步步走过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坦然握住了乔芷清的手。
那一瞬间，周身所有的喧闹都如潮水般退去，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圈出一块光明之地，彼此凝望。
“小和尚……"乔芷清想努力回握他，却使不上一丝劲，“我要走了。”
怀洛摇了摇头，眼眶一阵发疼。
“听、听说人死后是会有转世的……我不喝那碗孟婆汤，就算喝了，也绝对，绝对不会忘记你，你等我来找你好不好？”
乔芷清一点一点弯起嘴角，努力的微笑，也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像要把他的容颜刻进灵魂。
“小和尚，你会等我吗？”
怀洛凝视着她越来越空洞无神的眼睛，握紧了她的手，很艰难的张了张口。
“会的。”
两个字，却似乎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听到他回答的瞬间，乔芷清眼中闪过最后一道明亮的光彩，然后那双眼睛，便永远的沉寂了下去。唯有嘴角的微笑，恒久停留。
令天地失色。

【九】
怀洛回去后什么也没说，神色无比平静，平静的向着浮云湖心走去。
佛光丝丝缕缕弥散在他四周，他走在湖面上，竟没有丝毫下沉，如履平地。一步步的，他走到湖心坐下，冲天的妖气已经抑制不住的逸散，在他走来的路上更是疯狂搅动起湖水，浓云遮天蔽日，可怀洛眼都不抬一下。在他坐下的瞬间，一股强大的佛力轰然向四面八方压去，以他为中心，将平静扩散到了整片湖。
法阵自他身下升腾起来，他就那么坐着，没有任何人能打扰他的平静，甚至好像没有任何人发现他。
怀洛可以感受到他一天天将佛法注入封印，湖底的妖孽是何等愤怒而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再次牢牢困在湖底。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坐了七天七夜。
第八天，浓云聚集的天边突然破开了一个洞，万丈金光轰然侵泻，斜照在他身上，凝出了一根金色的锁链，缠上他的腰间，要将功德圆满的人拉往无上净土。
怀洛浮身在半空中，忽然立掌为刀，轻轻巧巧将锁链斩断，如同斩断一根毫无关联的蛛丝。轻巧的，不带一点留恋。
“怀洛！”一直站在湖边的无清法师顿时大惊，喝道，“你在干什么！”
“师父。”怀洛的月白僧袍上落满了金光，灿若朝阳，他双手合十，在金光的环绕下飘然落地，无声地笑了笑，“我的灵魂挂满思念，它太重了，去不得净土。”
“你这是什么话，我佛慈悲，还愿渡你，你不要执迷不悟。”无清法师皱起眉头，急道。
怀洛淡然地摇了摇头，任凭金光寸寸褪去，看也不看一眼，“师父，你曾说过，佛与人的不同，在于佛放得下，人放不下。”
“我不愿做佛，我放不下她。”
“我愿在红尘里等她。”
你说我是救世之人，我却救不得我所爱的人。这天下苍生的担子太重，重的将所有残忍压成理所当然。
若我一任荣枯，却要在心间藏万千孤独。
那这样的佛，我实在做不来。

【终】
从前有片浮云湖
湖边有座寺
寺里只有一个小和尚
法号怀洛
无清法师离开了，而怀洛留在了雀离城。
见过那天异象的人，都说怀洛法师是本该前往净土的真佛，为了苍生留在雀离。数不清的人跪在他脚下朝拜，请求指点极乐之路，可怀洛只是安安静静的扫地、挑水、吃饭、打坐，对每个朝拜者合掌微笑，一言不发。
后来，无声的微笑和时间带走了朝拜者的热情。有人说，怀洛法师是天机不可泄露，也有人说，怀洛法师根本不是什么真佛，只是个哑巴和尚。不管最后人们信了哪个，浮云湖边的小寺，终于是渐渐清净了下来。
时间随着流水远去，春天的嫩芽发在他的袖间，夏天的雨水落在他的眼里；秋天的凉风灌入他的僧袍，冬天的白雪落满他的肩头。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暮去朝来，四季轮回，那个清秀的小和尚，却始终呆在那里。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为了什么，才停驻人间。
灿烂的晚霞烧透了天边的云朵，清亮的鸟啼响在暮色之中，怀洛停下扫帚，抬头看那一只倦鸟归巢，恍惚中又想起了那个女孩最后的微笑。
——“小和尚，你会等我吗？”
“会的。”他轻声说。
我会等你，等你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等到星升日落，寒来暑往；等到青丝成雪，红颜枯骨。
等到我身如朽木，长眠地底，等到我的血肉化为泥土。
我会用我所能望见的生生世世来等你。
等到有朝一日，沧海桑田。
等到世间花开三千载，银杏落子，大椿荣枯。
等到你我重逢。
怀洛静默的立在晚风中，双手合十，凝视着远方，霞光浸透他的僧袍。
好多年了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全文完】
PS：最后标*的四句，也出自仓央嘉措的诗

CZY，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