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I'm sorry.”
寡淡的声音很像一个他熟悉的人，邱添想。他回过头，看见的是一张中国人的脸。生得与何妙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全无相似处。她面孔很清秀，带着几分过分的温和。
“I have seen you before.”
余音一愣，努力地回忆面前人的相貌，但还是毫无头绪。不可能的，她想。之前她甚至没有去过中国，不可能认识这样一个中国少年。他一定是认错了人。
“No,I don't think so.Maybe,I forgot you.”
连回答问题的方式都这样出奇地一致。他还记得，何妙对他说“我不认识你”的样子。但是等不及他再和余音说两句话，余音已经拖着行李箱从他身边过去了。
“Maybe.”
他对着余音的背影喃喃。在旁人听起来，邱添就是在自言自语。好在他在俄罗斯的地铁上，会说英语的人并不多。他低下头，翻开通讯录，找到了何妙的手机号。
何妙的声音也很好听，不过要比她冷得多。鬼使神差，他拨通了那个号码。意料之中的，是忙音。他真是糊涂了，他想。何妙走了两个月了，不会有人接电话了。
“邱添，何妙不在了，但是我可以替她陪你一辈子。”
邱添怅然若失地看着余音，记忆里浮现出何妙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睛。
　　“你不是何妙。”
　　“没错，我不是。可是，你的余生，需要余音陪伴。”
　　

「1」楔子 | 他的过去，是一场阔别盛宴。
　　飞机票已经放在手边，他是时候去A市的Z大报到了。
　　临走前，最后一次坐在这家星巴克的蓝玻落地窗前，喝她最喜欢的哥伦比亚。窗外依旧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有人愿意投给邱添匆匆一瞥，都各自路过。
　　那是四年前了。那个时候，与高谦他们的关系，还不冷不热，他想。
　　记得是一个深秋，天气微寒。邱添局促不安地站在讲台边，一旁是高谦一群人作壁上观。脑海中回荡着高谦的那句话。壁咚她，吻她，然后说喜欢她。不然，后果自负。
　　退无可退，可是她，偏偏是何妙。
　　何妙是他们初中最有名的冷美人。可能是因为复杂的身世，她的一切都显得朦胧和追不可及。她一天在校，几乎不会说一句话，课很少听，作业很少写，但是连校领导都惧她三分。她每天除了翻翻书，就是看手机上，一屏接一屏的工作汇报，语言多样。
　　她怎么可能同意。即使同意，让他一个腼腆内向的男生去做这种事，也太为难他了。
　　“何妙，你能不能…”
　　说出来的话刚好能让坐在角落的何妙听个清楚，可是邱添真的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本来只是真心话大冒险，可是谁让他得罪了高谦这样的人。没有丝毫迹象表明何妙听见了方才高谦和邱添说的话。她若是真听见了也好，只怕她，不曾听见，或者充耳不闻。
　　“能。”
　　何妙一歪头摘掉耳机，连手机随意塞进手提包里，站起身。她倚着墙，浅棕色墨镜后的乌眸里看不清有怎样的神采。邱添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和她面对面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即意识到，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了。要证据他也没有，但他就是意识到了。
　　他借着身高上几厘米的优势俯视她，把手臂抵在墙壁上，胆怯地低下头，渐渐地靠近何妙的脸。他几乎可以想象身后高谦等人的神色，该有多么讶异。何妙微微一闭眼，他心一横，就把嘴唇覆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吻，随即慌慌地脱开。
　　“何妙，我喜欢你。”
　　直起身子，他浑身都像挣脱了枷锁那样轻松。只有一点他记忆犹新，在他的想象里，何妙的嘴唇应该是柔软而温润的。但是恰恰相反，她的嘴唇冰凉，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高谦等人哑口无言，沉默片刻，知趣地离开。邱添再不敢回头看一眼何妙，只怕她会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他强忍着道歉的冲动，快步走到自己的桌旁，迅速收拾东西。
　　灯被高谦他们关了。外面，天色已经漆黑。华灯初上，但在昏暗的教室里，邱添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何妙的眼神，几次落到他身上。他为难地动作着，就是不敢回头。
　　“你得罪高谦他们了？”
　　记忆中，这是何妙自认识以来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不知道何妙怎么判断的，但是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问。他的脑海里，此刻回荡着何妙清冷淡漠的声音。
　　“是。”
　　他的话刚出口，何妙已经拎起手提包跨出了门槛。他赶紧跟上，顺手带上教室的门。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邱添不敢靠近何妙，只是保持适当的距离远远地跟着，以防何妙再有什么话问他，而他听不见。那样，事情可就真的要无可挽回了。
　　想不到的是，何妙再未开口。莫名的，邱添脑海里浮现出她浅咖啡色墨镜后的乌眸。
　　“何妙，你一定很孤独吧。”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这话的初衷是什么。但是明显，何妙的脚步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步伐。出了校门，眼看何妙要上车了，邱添暗暗责备自己的多嘴。
　　“别怕。”
　　何妙留下这两个字，就毫不迟疑地进了那辆名贵的私家车，车立即绝尘而去。那车子的品牌与规格，都是邱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甚至连想也没想过。
　　只是这样的她，看起来好落寞，他想。

　　男孩子自然都不那么记仇，邱添和高谦他们的关系，仅仅一个暑假便好转起来，最后竟然已是兄弟情深。可是何妙同他，依然是形同陌路。只是邱添偶尔地和她，比别人多说一两句话，仅此而已。
真正触动了邱添心弦的事情，发生在三年前，临近毕业的那一天。
邱添新购置的奇艺四阶魔方突然失踪，遍寻无果。他向来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寻找整整一天，焦虑地快要哭出来了。他的朋友们都已经尽力，但确实是心有余，力不足。晚上放学，他几乎绝望了，失魂落魄。
第二天，他早早到校。还未坐定，一只优美修长的玉手已伸到他面前，攥着他失去的魔方。
“是你的吗？”
邱添毫不犹豫地取过，那一刹那的神色与之前形成极大的反差。等面前人转身，才想起来应该道谢。抬头，是她，何妙。她没有多余的词句，也没有多余的感情。于她，这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不知怎的，邱添心里像是被人划开了一道伤口，隐隐疼痛。他想，何妙看起来遗世独立，或许只是有一颗荒芜的心。
“多谢你——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邱添是直视着何妙的。何妙正把一本包装精致的书从手提包里拿出来，忽而听见他的问题，神情里有一瞬间的为难。但只是一瞬间，她就摘掉了墨镜，以一种极其冷静的眼神回敬他。
“我，不能回答。我也并非为了帮你，我只是不喜欢看人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做这些不合法的事情。——至于是谁，我想你不需要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他，无论他做了什么，人在做，天在看。”
这是何妙说的最多的一次，在邱添的印象里。她素来不喜欢多饶口舌。当然，邱添没有看见身后沉迷于手游的吴遥，难得放下手机，用不可名状的眼神看着他们。而何妙的眼神，有一半分与他。
至于他彻底明白自己的心迹，那是两年前。那时，他高中在读，她已接手ＵＶ集团。
那天，他同十来个少年在一处打篮球，重温初中的旧梦，地方是高谦找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高谦是与人争抢来的场地；而那些人，背后有人。玩得精疲力竭时，他们出现了。很明显是道上的人，须臾就将他们包围。也不说话，只是对峙。但是就是这样沉默的对峙，连高谦，也禁不住开始慌张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句命令式的话语，语调有着官方式的冷峻。
“鲨鱼，住手。”
为首的人脸色一变，随即为来人让开一条路。是一个他们不认识的青年女子说的话；而她身后立着何妙。何妙向那位为首的人说了几句他们听不懂的江湖春点，他是一脸抱歉的样子，连连致意，随即带着手下的人撤离。全场只留下了他们，与何妙与那位青年女子——邱添知道，她叫王钺，是何妙身边最得力的人。
“快走——莫不是何总得了消息，你们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惊魂未定中，没有人顾得上礼仪，都茫然无措地离开。邱添留在最后，不知为何，他总有想和何妙说几句话的冲动。还没等他下定决心，他的手臂已然被人牵住，接着是何妙丝毫不带感情成分的声音。
“邱添，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吻我的人。”
王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避三舍。刹那间，似乎是何妙的声音有着魔力，邱添在心底封存已久的感情彻底倾泻而出。他猛然回身把她搂进怀里，再一次地不容分说地吻上了她的唇。
出乎意料地，何妙没有推拒，而是逆来顺受。但是她的嘴唇依旧是那样冰凉，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何妙，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不是因为高谦的大冒险要求。”
何妙的素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修长而且根骨分明，优美里流露着微微的恐怖。她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他，含着端详，却又似乎是审视。半晌，她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起伏的变化。
“这是一场更大的冒险，而且注定要以失败结局——邱添，你不知道。”

「2」他乡 | 在没有你的地方，恣意妄行。
　　“苏梅。”
　　听见邱添的声音，苏梅才转回身来，朝他走去。显然，一向很有耐心的她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谁让邱添迟到了快半个小时，还没有一个电话过来。
　　“对不起，今天教授找我做实验，实在是没推脱掉。”
　　虽然Z大是A市最好的大学，但是也只是一个普通一本而已。其实按照邱添的高考成绩来看，他完全可以上到更好的学校，但他实在是不敢去任何一个何妙去过的地方。而何妙又走遍了中国的各大城市，导致邱添千挑万选，也只能选中A市这样的普通二线城市。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Z大，邱添学习起来显然要轻松许多，而且还意外收获到了苏梅。苏梅出生于书香门第，基本上可以算是邱添的青梅，只不过小学毕业那年随父母移居A市，从此断了联系。现在异地重逢，自然欢喜非常，日久生情。
　　算起来，邱添苏梅已二十岁了，而他们也基本上做足了两年的恋人。
　　“没关系的，能来就好。——今天带我去见谁啊？”
　　从性格方面来说，邱添属于暖男，而苏梅是非常知书达理的姑娘，虽说长相初看并不十分惊艳，但气质出众，相处久了便难免喜欢她温婉娴静的性子。她与何妙是两类人，与邱添在一起也几乎可算她主动联系，邱添顺水推舟。他对她究竟有几分爱，他说不清。
　　“是我这些年一直联系着的几个兄弟，约好了一起聚会，我不带你带谁呢？”
　　邱添的语气里有些刻意的宠溺，牵起她的手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已经两年与过去诀别了，但他真没想到高谦与陆渐森几人，居然来到A市一家公司实习，据说过了可以提前优录他们。电话打过来，邱添总不好拒绝，便敲定了周五晚上一起用餐。
　　地点是一家很高档的西餐厅。对于高谦这种在名牌大学读书的人，这种地方怕是不足为奇的。找到高谦所在的位置，陆渐森便站起来，做出迎接的姿势。
　　“邱添，你可叫我们好等啊。——原来是有了恋人，顾不上兄弟了是不是？”
　　陆渐森还和当年一样，比邱添矮半个头，小小的个子，人却很机灵。邱添四下环顾，除了高谦，也只有邱添带了女伴。想不到这些小伙子比自己还保守，难得难得。
　　“哪里啊，我可不敢忘了你们。但你有一点说对了——苏梅，我的另一半。”
　　许是这说法太过暧昧，在场的几人又是好一场打趣。一轮下来，竟然只有高谦没说一句话。想当年，他可不是这个性格啊。邱添心里一紧，主动开口。
　　“高谦，你今天怎么这么好，一句话都不说了？”
　　“人很好，很有气质。”
　　这些年，高谦可是大变样了，至少人绅士了不止一分。可是他的女伴却是个灵动俏丽的姑娘，看起来不是名门闺秀，更像是被大自然的淳朴之气酝酿而成的美酒。许是感觉到邱添的目光，她抬头来，看了邱添一眼，澄澈的眼神像是要洗净邱添心底的尘埃。
　　“我是唐乔。”
　　连声音都纯净得不染纤尘。这好像是何妙…嘲笑过的那种人？时过境迁，邱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何妙的许多话。比如这样的人，何妙曾经说她们是一张白纸。
　　——但是染上墨色以后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你好，我邱添，很高兴认识你。”
　　苏梅也礼节性地和这一群男生打了个招呼，然而到底是女孩在一起比较谈得来，不一会儿苏梅就和唐乔坐到一起，聊起服装和化妆品。高谦无奈地笑了一笑，忽然出声。
　　“奇怪了，张子涵人呢？还没到？”

　　他们都知道，张子涵是个非常守时的人。今天迟到这样久，还是第一次。
　　“那我去打个电话问问。”
　　邱添站起身，走到离他们有段距离的落地窗前。蓝玻璃把窗外的一切都过滤得那样清明。他点了几下拨号盘，才发现张子涵的手机号码开头数字，与何妙的旧号码一模一样。
　　有了苏梅以后，邱添强迫自己不再打这个号码，为的是遗忘过去。可是今天乍一看见之下，竟然难以控制自己按住那个号码的冲动。算了，那就破个例吧。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反正一定是忙音。
　　想不到的是，耳机里传来了一阵手机铃声，是一首俄文歌曲，曲调悠扬又忧伤，很像是何妙以前的风格。他已经很久没听这样的歌了，忍不住愣神，沉迷于那样的乐声里。想不到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对方已经按了接听键，下一秒可能就会传来对方的声音。
　　莫名的，他很想知道现在何妙旧号码的持有者，是什么样的人。
　　余音看见这个陌生的号码起初也是出神，她换这个中国号码才两个星期，很多以前的朋友都还没有通知到位，现在也只有父母和几位关系最好的人知道这个号码。可是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的陌生号码，想必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信息根本没有透露出去的时间。
　　然而她还是按下了接听键。想必是，以前这位号码持有者的朋友吧。
　　“您好，请讲。”
　　习惯性地用客套话开了头，接着便等候邱添的下文。而余音不知道，邱添听到这个年轻的女声，精神一下子紧绷。没错，何妙已经走了，可是那寡淡的声线，几乎是她的翻版一般。就算不是完全相同，相似程度也达到七八分，连末尾收音都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应该是现在的女声，没有何妙那分明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您好，请问您是哪位？有什么事找我吗？”
　　余音皱了皱眉头，好奇心却被激了起来。没有哪个人会莫名其妙打电话给陌生人。如果他不是自己认识的人，那就是他曾经认识这个号码，而且这个人一定对他很重要。
　　忍不住自嘲一声，专业知识学多了，就一个电话也用心理学知识来分析。
　　再次听到那几乎能把自己拽进过去的女声，邱添才回过神来。他有些后悔自己拨通这个电话了。若是对方是个凡夫俗子，他定然为何妙感到不甘；可是当持有者是一个让他觉得很特别，甚至与何妙声音相似的人时，他觉得自己又很难放下这个号码了。
　　“你现在，很忙吗？”
　　这样的回答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云。他想，对方一定会把他当作一个无聊的人，直接把电话挂断了事。可是余音听到这个回答，心下却是一动。听他的语气，含有深深的缅怀之意，也有一丝他自己可能都不愿意承认的孤独——就像，自己一样。
　　“我现在真的很忙。但是如果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和你说话。”
　　怀着点歉意说出这句话，余音现在在准备去晚自习的路上，作为Z大的大一新生，她最好开头表现还是好一点。当初她考进这个学校就是磕磕碰碰的，可不能一上学就颓废。
　　“我是说——假如你有想说的话没有人听，我可以做你的听众。”
　　邱添又是一怔。善解人意的人，这是他生命里遇到的第三个人。第一个是何妙，第二个是苏梅。而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比苏梅更精通，比起何妙则还欠缺火候。
　　比如说，她在对别人说话的时候，不应该带着明显的怜悯和通透。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交她这个连姓名也不知道的朋友——或者说是精神上的慰藉，假装何妙还在这里。旁的不说，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他就恍惚有久别重逢的欢畅。
　　“好。”

　　余音刚挂断电话，就听见宁娇带着玩笑语气的话语。
　　“怎么，又选中研究对象了？或者是，你看上的哪一位学长？”
　　余音无奈地耸耸肩。宁娇成绩优异，擅长歌舞，面容姣好，性格淑慎，只不过可能与余音从小玩到大，就特别喜欢开余音的玩笑。对于这一点，余音也习惯了。
　　“哪里，陌生人。只不过，我很喜欢听他说话。”
　　邱添给张子涵打过电话，张子涵说他路上有事，可能会晚些。尽管高谦和陆渐森抱怨了他几句，可是晚饭还是开席了。邱添原本就不胜酒力，又被他们连哄带骗地灌下了几杯伏特加，张子涵到时，已经半醉。苏梅顾着他，已有几分手足无措。
　　“你是他——恋人？”
　　张子涵同老朋友寒喧以后，立刻在邱添身边坐下，用不满的目光盯上苏梅，半晌才吐出句冷言。他以前就被人说傲气，现在成了名校医学院的高材生，自然傲气有增无减。
　　“啊，我是。”
　　苏梅几乎不敢直视张子涵的眼睛。高谦有些不满，张子涵原本与他们就不是一起的，只不过刚巧也来访A市，这才邀来同聚。可是哪有一上来，说话就这样生硬的。
　　还好张子涵接下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饮酒吃饭，听他们谈笑。苏梅被这个人一唬，显然拘束了很多，而唐乔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或许，在她看来，万事万物都干净如她所能看见的一般，丝毫也不会去想，和善的背后是什么。
　　邱添看见张子涵，神态未变，只是有些模糊地对苏梅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西餐厅里，是很少有人会醉酒的，所以邱添这般，已经是例外了。时不时有人诧异地看他。
　　“你们，买单了吗。”
　　张子涵这一句话把高谦给问愣住了。高谦知道，张子涵不缺钱，这顿饭也说好了是他请客。故而，本不该有此一问。虽然不解其中意，但是他出于礼貌，还是回答了。
　　“还没有。没事，我一会儿买。”
　　就算张子涵同邱添关系一直过密，也不应当插手别人的家务事才对。可是张子涵好像并不这样想。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半醉半醒的邱添，果断地作出决定。
　　“我去买单。邱添已经醉了，我送他回去，他的恋人就劳你一送了。”
　　这话是对着陆渐森说的。他倒是不反对，苏梅却是一怔。她想要反驳，却实在是畏惧张子涵身上的那种气场，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只是有些怯弱地回了句。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张子涵点点头算是同意，然后打了个电话叫司机进来接人，自己叫了服务生买单。把邱添扶到车上，他拿出邱添的手机，对着密码锁愣也没愣，直接解了锁，戳进通话记录。
　　何妙。张子涵紧紧地盯着那有些刺眼的一分钟通话记录，眉头紧锁。
　　怎么，她——死而复生了？

「3」故知 | 逃避了数年的恩怨，终究接踵踏寻来。
　　头疼，失忆。从宿舍里刚清醒过来的邱添只有这两个感觉。
　　昨天，他出去见了几位老朋友，给一个陌生人打了电话，就这样。简单总结了一下，他洗漱过后，草草地吃了袋方便面，把今天要用的书收拾进背包，出了门。
　　初秋的秋老虎仍旧厉害，但是大清早，习习的凉风一吹，他脑子还是清醒了很多。宿舍楼与教学楼并不远，但他还是不习惯在二者间不停地跑来跑去。
　　早读晨练结束，党委书记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顺手滑开接听键。
　　“早上好，宋书记。”
　　党委书记按理说是行政人员，但他实质上还带着邱添这个班的理论物理，美其名曰熟悉教学第一线。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如日中天，自然难免少考虑邱添的感受。
　　“你也早。新一批入党积极分子发展的名单已经出来了，这几周就由你带他们上上党课，熟悉一下行政的基本内容，也算是考察吧。看着差不多的，拟个名单给我。”
　　邱添有些不解，他在党里的资历确实在同龄人里算老的，可是宋书记一向没有对他委以重任过，不知道这回又打着什么主意，叫他来做这等要紧的事。好在邱添替学长打下手也有些经验，糊弄过去也不算难事。不过，他仍旧怀着疑虑问了句。
　　“这么早？以前不都是要等期中考核以后才出来吗？”
　　不知不觉走到物理教室门口，头一节课便是理论物理。里面已经三三两两坐下了人，宋书记正背对着他打电话。他忍不住笑了声，连忙退到走廊上，等他把话说完。
　　“今年大一新生，高中就已定为积极分子的学生有三十多人，所以统一提前了。”
　　又聊了几句，宋书记挂断了电话。邱添故意在门外徘徊片刻，才算入内。他同几位老朋友一样，读的都是医学系，不是医生以后就要进实验室的。做了两年的解剖，他难免对生死看淡些，对宋书记很不经意就会说错话。还好，今天他忍住了。
　　毕竟，有时候亦师亦友太过，就是这样，连理都不讲。
　　在苏梅身边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口慰问一句，苏梅就小声开口说话。
　　“邱添，你那些朋友，能不能以后不要去见了。我害怕。”
　　听着前半句邱添心中冒火，刚要说她不懂事，后半句就让他心软了。可是这个要求的确太过无理，邱添没办法接受。两相权衡，他只能用何妙当初安慰他的两个字安慰苏梅。
　　“别怕。”
　　苏梅得到这个答案的确很不满意，但是看邱添的神色也知道，没有回旋余地了。她努力在脑海里将那些人的形象温和化，但是只有一个人，她根本做不到。他的眉宇间，连眼角都带着冷厉。他带走邱添的时候，苏梅相当害怕，还好最后是无事。
　　“那他——那个带走你的人——是谁呀？”
　　带走他的人？邱添真的没印象了。他喝醉以后，是谁送他回来的他都不知道。换句话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张子涵曾经来过。于是，他让苏梅形容一下张子涵的模样。
　　“是他——张子涵？”
　　邱添眼眸里的色彩晦暗不明。张子涵和他的关系，一直是情同手足。他与何妙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他也都了解。昨天，听了那与何妙七八分相似的声音，他不经意就喝醉了。如果是张子涵送他回来的——他咬紧了牙关，尽力保持镇静。
　　“别怕。以后有他的时候，我不带你就是。”

　　Z大是苛严的，周六上午还有半天课。下午就是入党积极分子的培训与考察。中午和苏梅出去吃饭，邱添一个小时打了四十分钟电话给宋书记，问具体事宜和流程。末了，宋书记还以一种善解人意的口气把苏梅指给邱添打下手，还有一个有经验的男生。
　　紧赶慢赶回学校，处理好一切事情走进阶梯教室，时间刚刚好。邱添在讲台后立住的时候，台下便是一阵窃窃私语声。也很正常，他想，既然有苏梅同在。
　　上百号人坐在台下，邱添站在台上，苏梅与那位陌生人站在一旁。这样的场景，邱添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虽然不至于紧张和应付不了，但是到底有些不自在。
　　想起来，还是记忆里的那位，能把这样的场面处理得得心应手。
　　“我是何妙。”
　　她平静的神色就好像在对一个人说话，而不是整个集团的高层干部。当时，她才十六岁，被这样一个少年人管辖，无论是哪一位都不会心服口服的。
　　“我知道，你们都比我年长，每一位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我，对于你们，从来都只有一个名字，一句传说。你们只知道，我叫何妙，何妙的何，何妙的妙。”
　　“但是，我希望——也要求你们记住，我还是你们的长官，UV首席执行官。”
　　冷淡，不带一丝波折的声音。她戴着墨镜，耳朵上戴着蓝牙耳机。眼眸的神采完全隐匿在一片浓厚的墨黑色之下，任何人都没有那个胆量去探寻。
　　这样的话，他可说不出口。深呼吸一口气，把开场白说完，接过那位男生手里的名单来，几乎有些麻木不仁地点名。那一个个从他口里出来的字，从未如此不走心。
　　“宁娇。”
　　“到。”
　　提起她，下面明显是一阵骚动。邱添抬眼，循声望去，的确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孩。第一眼印象，他在脑海里把她与唐乔的倩影重叠，但是很快就发现不同之处。唐乔的眼睛是那样干净的，不染纤尘的，而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隐晦的世故。
　　也正常，他想。越是受欢迎的人，越早世故圆滑吧。
　　“余音。”
　　“到。”
　　太熟悉的寡淡的声线了。趁着刚才望向宁娇的眼神还没有收回，邱添自然地把目光移到她身边的那个女孩身上，带着几分期许。可是，结果是令人既惊喜又失望的。那是一个长着一张与何妙全无相似的脸的女孩，中文口音纯正，标准的纯净淑女形象。她的气质里还包含着文艺少女的气息，高雅但是不冷漠，端庄但是不古板。
　　可是，那张脸分明在哪里见过，纵使她不是电话里的那个人，在邱添的想象里。
　　对，她不应该是电话里的那个人。纵然声音如此相似，可是世界上声音相似的人太多了，不是吗。没错，她这个人，不会是电话里的那个人。她不像。
　　就像世界上声音像何妙的人让他遇见了两个，可何妙却只能独一无二。

　　“邱添，请留步。”
　　再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邱添险些失神。讲完两个小时的党课，他基本上整个人都被放空了。于是，他竟然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愣了片刻。
　　苏梅和那个男生原本也走出去了，这么一来，回头，立住等他。
　　“余音？请讲。”
　　他回过神，转身，尽可能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回答她的话。这样的声音，让邱添一下子就记住了她的名字——余音。很有道理很深刻的名字，故人余音。
　　余音也愣了一下，应该想不到邱添会留意到她，而且还记住了她的名字。抬头瞟了一眼苏梅，她的脸色仍旧平静，心里可能早不知道批判了她多少次了吧。毕竟，虽然只有两个小时的课程，余音已经感觉到，邱添是个不可多得的温情系暖男。
　　“我能问一下，在中国共产党意味着什么吗？”
　　在中国？邱添被这种说法弄得不知所措。看来，还是个回到中国人不久的人，或者干脆就没有来过中国。回忆起俄罗斯地铁上的那一幕，他本来想问一下，想想还是算了。
　　“首先，我能问一下，你是怎么被定为入党积极分子的吗？”
　　按照规定流程，她想起自己的辅导员对她这么说过。的确，她也按照规定流程完成了一切手续。只不过，她确实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在俄罗斯生活十八年，回到中国不满三个月，她所知道的，只是共产党是中国执政党，以及还是加入一下比较好。
　　“按照规定流程走的，可能因为我表现还不错，辅导员在推荐了宁娇之后，就选中了我。它在中国，就是这样。其他的，我可能需要你单独辅导一下。”
　　宁娇？对，她跟宁娇一个班。迅速回忆起这个几乎要被他遗忘的宁娇，他想，对党课这么认真的大学生已经不多见了，果然带有北欧人的认真劲儿。虽然说他接下这差事原本就是因为不想让宋书记失望，可是既然人家问了，就该好好做完才是。
　　“这样啊。那行，你再上一节党课，花点时间把你想问的问题梳理一下，下一次党课结束以后，你留下来，我单独解答。现在我能说的，就是它代表着中国的公平与正义。”
　　“中国的公平与正义。”
　　她重复了一下邱添的话，笑意里含义不明的，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思考。她低头浅笑的样子，真的很像何妙。邱添闭了下眼，脑子里浮现出何妙的一句话。
　　“公平与正义都是相对而言，重要的不是它有没有，而是你信不信。”
　　“好。”
　　听见余音正面回答，邱添如释重负。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压制住他心中想要回头说什么的冲动，走到苏梅身边，挽起她的胳膊，朝教学楼外走去。
　　“你怎么认识她？”
　　这种问题，邱添是最不想回答的。但是他爱怜地看着苏梅，还是回答了。
　　“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余音在背后，静静地看着邱添远去的背影。看起来，他有朋友，有恋人，外面俊朗，性格也好。甚至对于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人提出的莫名其妙的问题，都肯耐心回答。
　　只不过，他的语气里，总是显得很荒芜啊——像他的故人一样。

「4」自由 | 这里是你的俄罗斯，我的中国。
　　“喂。”
　　熬完两节党课，邱添差点想向宋书记提出辞职。这么多入党积极分子，说是考察其实都能入党，内部的人都知道。结果就是那么多人自以为知晓，对党课不以为意。
　　他终于感受到老师被人蔑视的滋味了。果然，做老师和做学生一样不好受。
　　“邱添，你答应我的事情，忘记了？”
　　一瞬间，邱添竟然没有听见余音的呼喊，自顾自往外走。直到她说了另外一句话，他才为这种特殊的声线停下了脚步。看见苏梅好奇的眼光又投过来，邱添真的有些忍不住。
　　“苏梅，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
　　顾不上看苏梅的反应，他抱着文件夹走向余音。余音还是上次的打扮，牛仔裤和小西服，清新脱俗。不知怎的，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余音上次的那一笑。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对同样的词语有相似的反应，相像又不像，真是孽缘。
　　“不好意思，刚才愣神了。没有忘，我的资料都带来了。”
　　关上门，同余音在第一排坐下。共产党的概念原本就抽象，他作为一个局内者，确实不太好说。也只能收集一些国内和国际的资料，让余音自己去看。
　　“我无法用一种标准的语言去阐述这个概念，还是只能你自己去理解。我收集了一些对你有帮助的资料，你可以看看，然后有觉得迷惑的地方，就问我吧，我尽力。要是我的解释你还觉得不清楚，我可以打电话给党委书记，他会帮你的。”
　　余音顺手接过文件夹，翻了几页，然后带着笑意朝他推过来。
　　“你不需要看一下吗？”
　　邱添的声音很错愕。原本这个要求就是余音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却有种拒绝的意味。可是余音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仍旧是平淡自如的模样。
　　“我看不懂。”
　　用意料之中的眼神看着邱添，看着他不由自主僵硬住的表情，扑哧一声笑了。
　　“为什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才从俄罗斯回国三个月，用中文可以正常交流，但是写字读书都不行。我读的也是双语班，除了语文是全英文授课。如果不是国内有这样的班型，我也不会选择恢复中国国籍，然后回国了。不过，人，总是要归根的。”
　　“查尔斯，人，总是要归根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加入美国国籍。”
　　何妙冷若冰霜的眼睛看着查尔斯，查尔斯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凝固在嘴角。原本，查尔斯以为何妙对美国有这样那样的好感，一定不会拒绝，想不到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想起这个场面，何妙嘴里说出来的话，与余音如出一辙。
　　“这样啊。那我替你讲解好了，但是就会不专业很多，你觉得与你的既有认识相悖的内容，一定要问。我不能，也不敢误导中国未来的共产党员啊。”
　　邱添有意活跃气氛，翻开文件夹的扉页，理了一下思路，组织了语言。准备开口的刹那，他几乎有点犹豫的时候，他抬起头，无意中眼神与余音的眼神对上了。
　　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包罗邱添能想到的所有色彩。

　　苏梅真的很懂事。看见邱添出来，他原本已经做好安慰和挽留的准备，想不到苏梅安安静静一字不提。他心想，或许他再不会有心爱的人，但至少有个爱他的人，相伴。
　　“余音！今天下午你还想不想去503自习室了？！”
　　秋天原本就不算安详的阳光被一声呼唤打破，邱添本能地循声望去，是宁娇。她的嗓音很甜美，焦急之中充满了娇俏。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感觉宁娇的眼神时时落在他身上。
　　“急什么，不是还没到时间吗。”
　　余音无所谓地耸耸肩，对好友的急性子很不满意。考虑到邱添和苏梅还没有走远，她的声音刚好放到宁娇可以听见的音量，相比之下，就比宁娇斯文了很多。走到近前，宁娇很无奈地冲她翻了个白眼，掉头就走。余音也不说话，跟上，慢慢远去。
　　“苏梅，我们走吧。”
　　邱添轻触苏梅的胳膊，她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朝他一笑。邱添竟然没有察觉到，苏梅的失神比他更加厉害。那一抹失落还是被邱添收到眼底，他不多言，揽住苏梅的腰。
　　“陪我回老房子看看吗？”
　　苏梅出声，邱添知道她是指自己刚到A市时住的那栋民国建筑，后来说要拆迁，就让他们搬了家。想不到一晃五六年，老房子墙壁上都爬满了藤蔓，却再没人理睬。
　　他不做声，眼神里漫溢的怜惜已经回答了一切。
　　“你让邱添学长给你补习中国党史，苏梅学姐似乎不大高兴呢。”
　　刚坐下来，宁娇便忍不住八卦了一下余音和邱添的关系。虽然他们私下里才说过两次话，可是宁娇以心理学学生的敏感，察觉出他们双方间的关系相当微妙。余音也感受到了相同的一点，可是她却没有奢望那么多。她无声地扯了下嘴角，却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宁娇，你说，如果我让学长给我补习中国汉语，那会怎么样？”
　　宁娇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余音。余音以一种特别寻常的眼神回望她。宁娇恨不得骂余音两句不开窍的玩意儿。明明是专业里的佼佼者，怎么现在连察言观色都不会。
　　“如果你很希望苏梅学姐把你杀了的话，那你就提出这个要求好了。提前声明，到时候你被人家打击报复，我可是会坐视不理的，你想清楚了没有？”
　　顺手把刚拧开笔盖的笔扔在桌上，宁娇探头，细细打量着余音。
　　“话说，看不出来呀，余音，你还有和我一样做交际花的本事呢！当初你自我介绍，可是说你内向的，教授也是这样评价你的。怎么，见了邱添学长，就这样不拘了？”
　　余音一伸手就把宁娇推了回去，用嫌弃的眼神看着她。尽管心里承认宁娇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她对邱添是有一见如故之感，但是她觉得这样的感觉仅是由于缘分。
　　“好了，你的学长来了。”
　　宁娇立刻正襟危坐。余音随意地转了几转笔，轻巧地把这个话题放了过去。

　　从民国建筑出来，已经落日西沉。邱添一面庆幸自己的时间掐得很准，一面低头望向苏梅。苏梅乖巧地依偎在他的肩旁，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抬起头与他对视。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不用了，今天我自己回去，我得赶快赶公交回家吃饭。难得一个周末，我父母肯定早就在等我回家了。只可惜我们太没时间观念，又要让他们着急了。”
　　对，这是他独在异乡为异客，可人家苏梅家可就在这儿呢。邱添心里苦笑一声。
　　“啊，对不起啊。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后半句话搅合了些调戏的意味，苏梅俏脸顿时红彤彤的，煞是可爱。邱添忍不住把她搂进怀里，吻上她的额头，等她温软地顺从了，片刻才轻轻放开。
　　“那我送你到车站。”
　　苏梅点点头。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过话。邱添在离她差不多两步远的地方跟着她，没有亲昵地揽着她或者牵着她的手。他和苏梅的事情双方父母都知道，也很支持，这原本该是件好事。但想起来大学毕业以后他们可能会陷入异地恋的挣扎，他又觉得有些不自在。
　　故而他独自沉默地走着，任由秋天已经带着些寒意的风打在他脸上。
　　看着苏梅上了公交和他回首告别，他心里竟然有些离别的惆怅。调头，漫无目的往回走，这地方离学校有两三站路，走回去肯定没问题，问题是到的时候学校食堂早就该没饭了吧。看来，今天他得自己找个地方先把晚餐解决了再说。
　　在一个环境很嘈杂的小吃店里坐下，要了碗馄饨，然后拿出了手机。好像有两个星期没给她打电话了，他想。顺手点进通讯录，点击了何妙的旧号码。
　　那首俄文歌曲又在耳畔响起，他莫名地安心。接通以后，对方却抢先说了话。
　　“不好意思啊，你先等下。”
　　看到那个被她备注为“陌生人”的号码打来，余音才察觉到她的内心是有一丝期待的，期待这个陌生人头一次倾诉会对她说什么。向宁娇和新结识的学长告了罪，她匆匆忙忙站起身来出了学校食堂。紫藤萝长廊里，此刻寂寥无人。她站定，再开口。
　　“您请讲。”
　　这才意识到，余音把自己放进了工作状态。她在心理咨询室里向对方说话的时候，就是这个语气，连“你”都变成了“您”。暗暗责备自己的态度，准备想尽一切办法挽回。
　　邱添听着那个女声，再次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很像何妙，更像余音。他心中默默感慨缘分真奇妙，同时又思考着该用什么样的话题开头，能不使对方厌烦。
　　“你觉得，声音可以说明什么吗？”
　　声音？余音迅速分析，看来，他之所以还会选择跟她说下去，许是因为她的声音耳熟，与他的旧相识相似了。穿过电话的声音是会走样的，可是他还是听出来了。
　　余音本能地在自己认识的人群中寻找与现在与她聊天的这个人相似的声音，可惜失败了。对面的男声，稳重而深沉，着实不是余音认识的人里可以企及的感觉。
　　“声音，只是一种巧合吧。世界上相似的声音太多，相同的人却绝对没有。”
　　邱添在心中叹口气，是，世界上相似的声音太多，可是没有一个是从他希翼的人嘴里发出来的。余音如此，电话里的女声如此。早知今日，他不该认识她们。
　　好不容易放下的何妙，居然就被她们这样，轻易勾起，挥之不去。
　　“啊，谢谢你。我——我们以后再聊吧。”
　　逃避一般，邱添按掉了电话，思绪渐渐迂回到那个他尽力逃离的城市。这样莫名其妙的话，他以后可不能再说了，他想。那个电话，以后还是不要打了吧。
　　尽管如此想来，他对着“何妙”的名姓，犹豫半晌，终是没能下手。
　　有些人相处一生形同陌路，有些人擦肩而过却终生难忘——何妙啊，你还在我心里。

「5」束缚 | 以为可以逃离，却发现道路遥遥无期。
　　第三节党课下了，邱添趁着余音还没注意到他，抓起文件夹逃之夭夭。
　　他害怕，害怕余音再勾起他万千的思绪。打完那个电话，他感到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正在被狠狠地刺痛。明明，明明已经忘了，怎么还会有那样的刺痛感。
　　苏梅人文还有活动，今天破天荒没有陪他。邱添在校园里兜兜转转，终觉无趣。本来打算叫人通知余音一声，可是想想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走了，总不会在那儿痴等吧。
　　声音，声音说明不了什么，可是他特别在乎。放纵自己沉浸在落寞里，打车前往苏梅的旧居，那栋民国建筑。在那里，他可以安安静静想心事，而且无人打扰。
　　上了车，毫不犹豫地滑开屏幕，打通了那个电话。
　　很多事情，他觉得自己还是问清楚比较好。不想心存幻想，又不肯断了念想。
　　真是个，求不得放不下。
　　不过和宁娇说了两句话的工夫，邱添居然就已经不见踪影。余音懊恼地想。不过，或许他原本就不是那么情愿的吧，第一次就差点忘掉。现在，或许是无声的拒绝？
　　“看你那黯然神伤的小样儿，人家学长要陪恋人，哪有工夫陪你？”
　　宁娇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来，一句话儿冲口而出也不晓得轻重。她看着余音仿佛真有点失落的模样，心里挺难受的，连忙想了个法子，找补一点儿算一点儿。
　　“好了，别惦记他了，相思可是会成疾的哟。好不容易有个周六下午空出来，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出去玩过了，怎么样，你挑个地儿呗？”
　　余音摇摇头，她没心情。邱添本身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他身上那种时有时无、琢磨不透的气息，还有他临时爽约的行为。在她心里，邱添不该是这样的人。
　　宁娇见劝不动她，也就不说话了。她是个最会瞧人心思的人，可是现在却又不对了。余音这个人，她很喜欢，但是确实也从来没有进入过余音的内心。
　　“余音，那我走了。”
　　余音点点头，目送宁娇走远，才出了阶梯教室，出了校门。打车，只吩咐司机带她去个环境好又安静的地儿，手机就响了起来。她心中顿时有了一种揣测。
　　果不其然，是“陌生人”的电话。
　　上一次，他匆匆忙忙挂掉电话，让余音心中郁闷。但是她很快就想开了，对方在打这个电话的时候，一定是很容易就想起当年与旧日持有者的事情。如果那恰巧是一个十分伤感的故事，那么一时感情无法自已也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吗。
　　“您好，请讲。”
　　她牙齿抵住下唇，虽然很希望自己能闭上嘴，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对不起，今天我能先说一件事儿吗？”
　　邱添眼神一暗。何妙在的时候，从来没有和他说过多余的话儿，也从来没有向他倾诉过什么。而这一点，对方显然是迥然不同的。他，很难说接不接受。
　　“好的，请讲。”
　　“如果你对一个学长很有好感，并且依靠他补课，但是他的态度却是冷淡的，身上还有种似有似无的特别的气息，让人琢磨不透，甚至委婉地逃课，你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