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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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空有云团沉沉铺盖,一场声势浩大的秋雨正在酝酿之中。
一百八十一年前,幸存的人类迁居Huygens-5646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地球的四季,将这颗被天文学家称之为“地球的孪生兄弟”的新家园同样划分出四个相似的季节:漫长的春秋两季和短暂的极冬、极夏。现在是秋季的第一个月,气温正在徐徐下降。
布拉金斯基没有在地球上生活过。在他儿时的猜想中,地球的秋季应该少雨而多晴天。他成长在农区,农区多山的地貌、丰富的森林植被和农区中心半径几百公里的优化麦、水稻主产区都使得来访的雨水更加密集。
但首都不是这样,首都在更南方的平原上。鉴于伊万布拉金斯基已经被确定的一类人身份,由首都肃反部的两位长官出面,亲自安排他们年轻的同行乘坐汽车返回农区首府。布拉金斯基把那张标示他身份的塑料纸对折三次放进制服内侧口袋。有了这样东西,他今后的路会走得更顺畅,仅仅在姓名牌下方新增加一道短竖线,就可以让他未来的前途变得与他在农区务农的同龄人们完全不同。
他们听说了他来时的奔波旅途,周到地安排他在休息处打了一针,平稳舒适地睡了一觉。下午再次踏上归途。车辆开始进入自动驾驶模式,布拉金斯基关注着时间设定,看来,如果一切顺利,凌晨十点就可以回到首府。
他再次望向窗外低空上的积云。现在,云层正在和他一起缓慢地北移:在山峦浅棕色的裸石与奔腾的河道之间艰难地腾转,云层几乎淤塞在山谷之间,凝固成灰色的胶质。它们在他的身后缓慢地追随:并不心急超越,显得足够耐心与贪婪。
它们中的一些已经落起雨来。在低空,雨滴甚至没有染湿山谷的顶端,布拉金斯基看到身后浅灰色的道路改变了颜色,而后是云朵翻腾,吞噬了一切。这场低空雨与他皆在道路上奔驰,蜿蜒、纤细的人造公路在无数刀斧劈砍出的尖锐山峰之间划出通途,而如今,它亦成为云道。
这条路打通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农业主产区与新家园的政治心脏。从地理上来说,它链接起水源丰沛的浅盆地与其南方相对干燥的平原地区。在道路两侧,岩石狰狞直立,雾气开始弥漫。一个多世纪之前,他们的祖先沿途洒下的树种现在成为零散伫立在路边的铁松。有时它们驻足在远处的山峦,像是一群石碑静默地守候着旅人。
伊万·布拉金斯基任由它们飞快地从视线之中后退。松树还是重复出现在视野里一一三三两两,肩并肩守在路边,然后又消失在身后的云雾中。接下来是几十棵、成百棵密密麻麻地站立在山顶向下窥伺。这些山身后是禁区。禁区有大片松林,伊万·布拉金斯基儿时曾相信过传言,传言说所有的松树吐出烟雾,于是一场暴雨在天空凝聚,最终反哺回土地之上。
这一带,山峦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镜面的冷光。路边有碎石,峭立的石壁紧紧夹住公路,寸草不生。这是第一批炸山的产物,人类在迁移之初使用大量炸药破开山脉,新家园的岩石经受不住高温,表面变换出琉璃一样的光彩。光滑的石壁甚至映出车辆的倒影。白雾跟随着他,一路升腾。这是大雨欲来。
那药在他的血管里还留有余温。布拉金斯基醒来时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陷入浅眠,他发现自己倚在玻璃窗与座位的缝隙,喉咙间干热,窗外天色昏昧。
不知过了多久,只是汽车还在行驶。伴随着幽蓝色天幕而来的是第一滴雨水,很快,它的同伴们轰然而至。雷声压得很低,似乎响在耳畔。驾驶系统自动降低了速度,但无济于事。他们即将在纯黑的夜里行进,没有灯,红外系统显示没有行人从前方经过,天空没有飞鸟,山谷里没有松林。他是此刻暴雨的唯一见证者。
他在暴雨中继续前进了两个小时,之后隆隆声更甚,且毫不间断。布拉金斯基明白过来被隔音玻璃阻隔在外的并非雷震,而是其他的一些声音。减震装置应付不了的情况开始出现。他感觉到颠簸,是一而再地碾过了什么东西,而另一些则从头顶滚落下来,在叮叮敲击着车顶,是在询问。布拉金斯基很费力地移到驾驶室,打开人类驾驶辅助模式,打开前车灯。
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且此刻耳聪目明。危险环境模式,雨刷开始工作,前玻璃可视面成倍扩大远光灯笔直照射出前方的情景:无数雨滴迎面而来仿佛利剑,碎石满地,覆盖住道路,有些小如鸟卵,另一些大如头颅。
他压慢了速度,望向两侧。车辆无法接入卫星一一他只是尝试一下启用人造卫星导航,但很快地便放弃了。每年要到首都述职,理论上他应该很熟悉这里。但在漆黑的夜里,他只能费力地辨认出两侧是平缓的山坡。这条路没有岔路,这使他感到既幸运又不幸,他甚至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为了保持听觉的灵敏,他关闭了外界隔音系统,山石滚落、泥土奔流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恐惧使他想要停下,但理智强迫他继续向前,直到找到一处相对安全地方:他全神贯注地搜寻着。黑夜如同一只攥紧的拳,而他则在指缝里寻求出路。直觉对危险的提示已经接近麻木,但在前方一一前方终于让他找到一处较为干净的地面。地面上十几米高处,一整块凝固的巨石大如山峦,微微向道路倾斜。他慢慢地靠近了它。
“禁止飞行器在此处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