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白色山地广阔得令人无可救药地感到孤独。同样是灰白色的土地，有些地方坚硬如石，又有些地方泥土稀烂，踩下去便陷至脚踝。有些地方地势高突，能望见四处稀落的松树。古松多半因不能适应白色贫瘠的土壤而干枯死去，伊万·布拉金斯基没有见到来时的怪物，也没有见到他的副官一一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们走过一段长路，经过两处荫蔽的折转，伊万·布拉金斯基默默惊讶于对方对禁区的熟悉，但始终未发一语。直到在一处山崖的背阴面，他们靠近了一所用朽木搭建而成的小屋。亚裔的脚步轻快，似乎在朝向家的方向飞跃，伊万布拉金斯基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现在，他的求生欲望已经演化成了更为复杂的心态，其中包括一点好奇。
但他仍然保留了几分警惕，在接近那漆黑而又散发着雨腥朽木味道的小房子前面的时候，他轻轻地触了触腰侧的枪。
“你住在这里?”他问。
“算是吧。”亚裔说，一边打开了房门，两靴底在木地板上踩出几只白印。他走进了房间，很快，房间里亮起模糊的光。伊万·布拉金斯基跟在后面，在灯光亮起之后，也进了房间。
这里弥漫着蜡的味道，还有与每一间木屋都相似的霉味。亚裔正在依次点燃一盏枝形烛台上的七根蜡烛，伊万·布拉金斯基只在最贫穷的二类人家里见过这种粗糙的手工蜡烛。在亮堂堂的房间里，亚裔青年从墙角抱来了一些黑色的干燥苔藓和煤块，点起了炉子。“你可以来烤烤火，”他说，顺手把拨弄炉火的钎子扔到脏兮兮的小床上。那里，一床羊毛毯委顿地瘫在床尾，看不出颜色。
伊万·布拉金斯基顺从地在路边坐下，喝着对方从一只缺了瓷的广口瓶里打来的冷水。
亚裔最终谨慎地走动了一圈，确认关好了木门，最终，择了一处干净的地面坐了下来。他们正好面对着面。因为炉火的缘故，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伊万布拉金斯基用一块破布擦了擦自己的头发，脱下外套，蜷缩着坐在炉火边。他有许多疑问，但眼下并不是一个开口的好时机。他在认真地考虑着给本地区的代理行政处发信号的事，但禁区没有任何信号，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紧接着，他又想到该如何把这个神秘的亚裔带回去，带到代理行政处——不，带回到首府去。他有直觉，这是一个巨大的、可供挖掘的秘密，他不能交给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他应该亲手拨开秘密的外皮。他看着亚裔舒展的两道眉毛，看着他棕色的眼珠和被火光映得微微发红的脸，他要亲自审问这个亚裔。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或许是直觉，但他相信直觉。上一个由他亲自审问的教师在询问间里呆了七天，承认自己是叛党，后来被抓到首都枪毙。伊万·布拉金斯基为自己准确于常人的直觉而自豪，现在，这种直觉再次强烈地跳动着，提醒着他:在他对面的这个即将成为新猎物的亚裔，身上的秘密不一定少于上次的农区教师。
他决定开始审问，无论如何，他没办法忍受与一个他如此感兴趣的秘密和平共处:“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状似无意地，“你已经知道了我的。”
“...好吧，”亚裔青年说着，似乎也在犹豫，他向炉火中轻巧地投入两块黑炭，“王耀。我的名字。王耀。”

只有两个音节。伊万布拉金斯基愣了一下，“你是不是二类人?”
“为什么这么问?”
亚裔青年，现在他有了名字，王耀，王耀散开头发，同样用湿布擦了擦，在反问之后很快地反应了过来。
“...我不是二类人。我的名字是汉字。”
“你是华裔?”
“我是中/国人。”
“我知道中/国人，”伊万·布拉金斯基回忆起一点历史知识，“在农区，有不少都是中/国人的后裔。”
在他的注视下，王耀甚至轻轻微笑了一下。
“当然，”他说，仿佛想到什么久远的令他开心的事，眼神里都带着笑意，“在地球上时，最多时候有十七亿。”
“整个农区不过有四十万人，”伊万·布拉金斯基说，“十七亿!”
他当然早就知道中/国的人口。但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中/国了。当然，任何国家都没有了。新家园没有什么政体概念。
“现在整个星球上的人口，都没有当年中/国一个大城市的人多，”王耀恍然不觉，得意洋洋地擦着头发，“对不对，长官? ”
“是的。”
“现在人们的生活，也比不上当时的一半好。”
炉火闷闷地烧着，布拉金斯基没有回答。
他每次呼吸，甚至每次心跳，都感觉到左侧肋下有一点沉闷的压迫感。他轻轻地抬手摸了摸，或许是肋骨折断了。在这个地方断掉肋骨，不得不说，既让人感到不幸，又是一种幸运。
“和我一起到这里的还有一个人，穿着黑色制服，和我一样，”伊万·布拉金斯基试图回忆起他的副官的模样，但很遗憾，在模糊的记忆中，他能说出个大概，并且，他发现自己根本叫不出他的名字，“他...二十来岁，没有胡须，是白种人。王耀，你见到他了吗?”
“另一个人?”王耀的动作停了下来，仿佛不敢置信，“还有其他人?”
“是的，”伊万布拉金斯基说，“我们两个人一起遇到了怪兽。我们走散了。”
王耀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时而流转在脚下，但并不抬头回答。伊万·布拉金斯基并不着急，他享受着在暖融融的炉火边上询问别人的感觉。不如说，他乐得欣赏对方的窘迫。由他所见，亚裔青年，王耀，一定知道一些什么。
但他不在意。王耀总有机会说出真话来，不仅是在这里，以后，以后也会有非常多的机会。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华裔，整日在禁区出没，穿着整洁的、价值昂贵的衣服，还自称住在这样又脏又破的木屋里。伊万·布拉金斯基把王耀同之前见过的叛党和宗教极端分子的模样挨个联系起来一一但他实在想象不到。他还推测，王耀经过这样一番深思熟虑，一定会交代一些似是而非的谎话。对于这一点，伊万·布拉金斯基早有准备，只是有点惋惜。
“我没有看见他，”王耀开口道，他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或许不知道自己的谎言是多么简陋，“我只看见你一一躺在那儿。长官。我的确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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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我喊你的时候，你抬起头来了，”布拉金斯基一动不动，饶有兴致地拆解着他的谎言，“看这间小屋子一一你一个人住? 从没有遇上过那种怪兽，你很幸运。”
半晌，对方才淡淡地应了一声，当做回应。伊万·布拉金斯基本还想继续给对方讲讲那怪物的体态，他不相信王耀没有遇到过它们，就在不久之前，当他第一次提及它们的时候，王耀甚至没有否认过它们的存在。
很快，玻璃窗外的天空逐渐灰暗。今天没有落日，积雨云卷土重来，傍晚的苍蓝色很快被漆黑的夜幕取代。王耀在入夜之后显得焦躁了许多。他甚至踱到窗边去，观望着外面的景。
他是在提防着什么呢，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伊万·布拉金斯基不动声色，只等到他再次坐回炉边，才假意关心道：
“你很冷吗?”
“不，”王耀双手抱膝，将头埋进膝盖，“不冷。”
这动作有点孩子气。布拉金斯基几乎以为自己的判断出了错一一假如王耀真的心怀鬼胎，那么这个动作简直是将弱点完全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但如果王耀真的是一个身份并不简单的隐士，那么此刻，他又在焦虑些什么呢?
王耀每次自相矛盾的举动，每个欲言又止的表情都叫他感觉到这个亚裔青年仿佛是一个特例:他此前从未见过，幼稚与成熟、自由与压抑能够这样清晰地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伊万·布拉金斯基想得太过入神，甚至没有发现王耀也抬起眼睛，正望着他。思索被人撞破，他在对方出言之前，飞快地想到了一个不算完美的计划。“如果你依旧感觉到冷的话，”布拉金斯基的眼神望向小床上脏兮兮的毯子，“可以把毯子披在身上。”
“不，我不用，”王耀迅速地摇了摇头，皱着眉头瞟了一眼那床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毯子，“我不冷。我是在想，你......”
“我有点饿了。”布拉金斯基似乎无知无觉，接下了他的后半句话。
“我饿了。你这里有点吃的吗?”
“......当然。”
王耀站起身来。他转过去的时候，布拉金斯基听到亚裔青年几不可闻的松了口气。很快他从一只袋子里拿来两个麦饼，放在火炉的盖子上烤了烤，把其中一个递给了伊万。
“只有这个，长官，”递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有点窘迫，“吃完就可以休息，我来守夜。明早我送你回去。”
“可以。”
王耀的手并不粗糙。伊万·布拉金斯基接过麦饼，咬了一口。这滋味像是在嚼沙子，大量的麦麸混杂在饼子里，比起人类的正餐，这东西更像是马的食物。他注意到王耀也在吃，只不过小心翼翼，动作斯文。
“农区乡下的农户们都吃这个，”布拉金斯基把饼子放到一边，故意开口引导，“还有隐士。军政府一开始不承认这类人的存在，因为隐士们还妄想自己活在地球上，要延续地球上的生活....隐士们大多集中在农区，独自生活，既不种地，也不工作。军政府一开始很反感这类人的存在，认为他们是人类社会的异类，不主动团结，而是主动分离，直到最近。近几年的政策是，政府承认了隐士群体的存在，还提供给他们口粮。前提是要求他们每个季度都要到地区代理行政处申领一一”
王耀抬起头，认真地听着。
“一一隐士们通常很不喜欢和政府扯上关系，他们自以为‘人生来是自由的’，但是每个季度，代理行政处的门口都会排起长队。我们今天路过一个隐土的房子，王耀，和你的住处一样，也是这样的松木小屋。”
“是吗?”
王耀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他的话被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打断。
鱼儿已经上钩，伊万·布拉金斯基可不希望现在会出什么差错。但他看到一闪而过的绿光，紧接着是尖锐物再次撞上玻璃的声音，令人齿酸。
是怪兽!
他可以确定，是怪兽在向这屋子里窥视。但更让他出乎意料的则是眼前的华裔:王耀与他同时注意到了怪兽的来临，但他翻身坐了起来，回身在床下摸出了一杆又老又破的长杆猎枪，拉下枪栓，直直地向着窗外瞄准，但是撞击玻璃的砰砰声不断。他烦躁地叹了一声，很快又将枪放了下去。
“晚了一步，”伊万·布拉金斯基听到他自嘲地咧了咧嘴角，“狼人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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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说完这话，回头对伊万·布拉金斯基露出一个惋惜的笑容。那一瞬间，布拉金斯基甚至以为他是要用手中的猎枪将自己灭口。但显然，亚裔比他想象得要善良一些。王耀蹲下身盖上火炉的通风盖，橙黄的火光渐渐熄灭。
“你还能做些运动吧，长官?”他把火炉推到一边，露出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地板，“我得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他问。
作为回应，王耀嗤地笑了一声。他将双手平置在地面上，掌心贴紧那些白色的泥土和黑色的煤灰，而后向两侧水平抹开一一在这个过程中，外面的怪兽一直叮叮当当地用利爪撞击着玻璃窗。
玻璃窗上已经出现了一片片裂痕。
“还是不该用玻璃，它们喜欢玻璃。”
王耀自言自语。伊万·布拉金斯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动作:随着他的用力，木制的地板像布面一样均匀地向两边划开。露出下方黑漆漆的洞口。
那下面有风，王耀额前的碎发被微风吹拂，他换了个位置，继续拨弄开幕布一样的木质地板，让那个藏在地下的、直径超过一米的洞口能够完全裸露在外。他的声音因此显得很空灵。
“……邀请你进去探险。”
“什么?”布拉金斯基几乎愣住了。
王耀哑然失笑。
“我说，邀请你下去探险，”他终于把那些布面一样的伪装全部揭开，堆到一边，“怎么，现在首府也没有量子伪装面料了?”
不要说是首府，估计首都的执政官都没有见过。事实上，伊万·布拉金斯基根本想象不到世界上会有这种魔法一样的布料存在，他靠近布料，想摸一摸它们的手感是否像是丝绸一样柔软，抑或像木头的粗劣，但这举动很快被另一个人制止。
“嘿!小心点，这东西会咬你一口，它们只认我的掌纹，”王耀板起脸来，“快下去，没时间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灵巧地钻进了通向地下的管道。这根涵管一一如果它真的是一根管道，而不是什么通往异世界的大门的话，它的管壁亮起柔和的暖光，指引着王耀沿着管壁的梯子缓缓下行。
“上身要贴近管壁，”他听到王耀空洞的声音从那之下传来，“小心失手摔下去。”
玻璃的破碎声提醒着他势不容缓。伊万·布拉金斯基转头看到怪兽粗短的吻已经探进屋内。王耀叫它们“狼人”，样子果然很像狼。但狼这种动物，布拉金斯基只在图画上见过。
他艰难地翻身，像王耀一样，进入涵管，沿着管壁的梯子向下爬行，手脚并用。身上跌伤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大麻烦，他松了一口气，刚刚他一度以为自己肋骨断掉了一根，现在想来应该是多虑。
在他全身进入管道的瞬间，头顶的四壁传来轻微的响动。管壁上八个不同的方向旋出顶盖的一部分。“别担心那个，”王耀的声音从他下面十余米处传来，“小心一点，握紧梯子。”
向下的路似乎没有尽头。伊万·布拉金斯基几乎以为这条涵管通往地心，直到另一端传来王耀落地的声音。
“地下六十三米，”在他的双脚终于挨到地面时，王耀已经站在另一端的地下空间，环抱双手倚在墙边欢迎他的到来，在管壁微弱的灯光下，他看到王耀面带笑意：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
管壁的灯光在他落地后的瞬间熄灭，一片纯粹的黑暗。王耀就在身边，他却感觉到一切如此陌生，如此遥远。
“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在黑暗中问。
“我是个科研人员，”王耀同样地在一片黑暗中回答，伊万·布拉金斯基听见他轻声做了个指令:
“打开顶灯。”
暖光在下一秒即刻亮了起来。王耀眨了眨眼睛，面对着他。
“你是一百八十一年来进入这里的第二个人，”王耀说，但很快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我指，你是第一个非科研人员。”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伊万·布拉金斯基对他的欢迎辞颇为受用，他点了点头。跛着脚四处环视着这个埋藏在禁区深处的地下室:顶高三米，这高度很好，让人不觉得压抑。他想起一句谚语，“地面上有多少，地下就埋藏着多少。”这话原本是在说煤矿，不过形容此处也完全恰当。几百平方米的空间恰到好处地被分割成几个不同的区域划做不同的用途。而头顶的灯光则说明这地方有电力。
“你自己发电?”对这一点，他最为好奇，“据我所知，禁区里是没有供电系统的。”
王耀跟在他的身后，一路提醒他不要胡乱触碰任何设施，很惊讶于他的反客为主。
“是无线供电，”他说，没有丝毫隐瞒，“水系统在旁边，这地方有地下水。饮食主要是蛋白质合成素。还有休息室，盟洗室一一”
“倒是很齐全，”简单的参观过后，布拉金斯基在休息室的床上坐了下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答案显而易见，王耀点点头。他注意到，王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在休息室白色的恒温保存箱里，王耀找到了一瓶类似于喷绘油漆的细长金属罐。从罐身上图标的样式看，布拉金斯基感觉到这东西的年代应该十分久远。王耀研究着这只细长罐子，直到他再次出言打断。
“这里被用作何种科研项目呢?”
但这一次王耀却没有正面回答，“这是个秘密，”王耀扬了扬头，拿着罐子走向他，“农区的执政官都不一定有了解的权限。”
“但你仍然让我进来了。”伊万·布拉金斯基说。实际上，他对对方的怀疑并没有因此消弭。

王耀对他做了个手势，要他脱下马靴，露出肿痛的脚踝，“你要忍一忍，这药很凉，”他说，同时，手里的药剂罐已经向着伤处呲呲地喷涂起来，黄色的雾气带着某种亚裔商店里经常出现的稀奇古怪的味道，在他的皮肤上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膜，“一一如果不允许你看，你仍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看。”
“很对，”伊万·布拉金斯基说，一边示意他给自己的肩膀上也喷涂上一些药剂，没想到害羞的亚裔把那瓶药剂递给了他。
“你得自己来，”王耀摆了摆手，两三步退到了房间门口，“我要休息了。明早我会送你上去，长官。”
他似乎着急离开，但伊万·布拉金斯基恶趣味地解开制服扣子，侧过头不太熟练地给肩上的摔伤上药，“或许你可以帮助我一下，”他说，但话音未落，亚裔已经离开。
或许是出于某种对不速之客的防范心理，伊万·布拉金斯基发现亚裔锁住了这一间休息室的门。白色屏障在王耀转身离开后自地下升起，将这件休息室打造成与世隔绝的雪白病房。处理好自己的各处伤痛之后，他学着王耀的样子用声控指令关闭了顶灯，于是房间马上沉入黑暗。伊万·布拉金斯基倒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现在是几点钟，他想，地面上或许已经进入子夜，但现在是几点钟了呢? 他无意识地伸一伸手，忽然无比期望自己能够拥有一块夜光功能的腕表。
转天早上，他的伤痛几乎痊愈。布拉金斯基和王耀返回地面，昨夜的“狼人”已经消匿无踪，但木屋的玻璃破碎一地。他们各吃了一个麦饼，顶着禁区里常有的无根旋风，在白亮的阳光的照射下走了几个小时，伊万·布拉金斯基还在搜寻着他的副官和马匹，但很可惜，除了高大的枯树的遗体，在这片白色的谷地中他一无所获。终于，在看到远方山峦上禁区的黑色入口时，王耀伸出手指，遥遥地指了一指山峦的方向，停下脚步。
“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王耀说，“前面就
是禁区的出口，通向农区。”
“那么一一”伊万·布拉金斯基沉吟了几秒钟，他正在想对策，关于如何让这个神秘的亚裔在他的控制下回到首府去——
“我建议你马上离开，三缄其口，”王耀却仿佛识破了他的想法，露在面罩和防风帽之外的一双棕色眼睛轻巧地眨了眨，“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会有第三个人得知你遇到了我，进入了‘实验室’。那时，你的处境只会比我更糟，长官。”
“你指什么?”
“我什么都不指，”王耀说，已经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走去，“后会无期。”
伊万·布拉金斯基在这阳光刺眼的雪白土地上怔住了，他的手在枪套上摩挲，但终于，王耀发出的威胁的忌惮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这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比任何伤痛都来得更加让人在意。王耀已经走远，布拉金斯基只好大步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禁区边界线上，三角形的水泥建筑近在眼前。

到！

他在当天下午才回到首府的办公室。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对他的晚归感到愤怒。伊万·布拉金斯基再次解释他们是在禁区的边界遇到了那怪兽，甚至遭受了它们的袭击。
当然，他掩饰了这事情的大部分起因与经过，包括王耀的存在，他也按照亚裔青年的提醒，未吐露一言半语。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坐在皮质的舒适椅子上，听他坐在对面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以上这些危险经历，终于，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对你的遭遇我非常同情，我可以给你几天的假期，”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说，一边用手搓弄着自己的胡子，“但是，对于你所说的‘怪兽’我依然没办法相信。既然在农区里有怪兽，我们为什么从没有听到过有农户受到袭击的先例?”
伊万·布拉金斯基同样百思不得其解，他摇一摇头。
“所以说，我更倾向于这是一次有预谋的、针对政府肃反部官员的攻击，”他的上司显得很严肃，“你说的‘怪兽’，很有可能是某种三维立体成像的产物，科技馆里保存着这样的技术，你知道，他们模拟地球上的景色和动物，也都像真的一样——”
“它们是真的，”伊万·布拉金斯基感到自己前功尽弃，“我发誓。它们在靠近我们的时候，在进攻的时候，包括我们开枪攻击的时候......”他甚至想到了昨夜在王耀那间破旧的木屋里，它们发疯似的撞击着窗子的样子。伊万·布拉金斯基肯定自己不是在和虚无的影像对抗。但他没有说。
“原来的科技，比你我的想象还要先进很多音，”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显然不信他的辩解，“这一点，你倒是可以在任务报告里详细地给出自己的推测。”
布拉金斯基几乎绝望于对方无可救药的固执，“弗朗西斯长官，”他几乎徒劳地进行最后一次解释，“是那些怪兽，那些一一狼人攻击了我的同事，致使他失踪，而不是别的什么——”
“那些什么?”
出乎他的意料，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猛然直起了身体，皱着眉毛，“你说那些，那些什么?”
“那些狼人。”
“狼人!”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议，“你说‘狼人’?这个词是谁教给你的?”
“这个词很重要吗?”
伊万·布拉金斯基察觉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简单。
“事实上，是禁区的一个人，一个亚裔……”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桌上的电话机响了起来。是加急内线。伊万·布拉金斯基不得不暂停了后半句话。弗朗西斯接起了电话，很快，发出了几个疑问的音调，但很快又挂断了电话。
“是找你的，你的办公室没有打通，”弗朗西斯似乎欲言又止，“地方代行官来传话，今早他们在禁区边界发现了一位肃反部官员的尸体。马修·威廉姆斯，你的副官。”
伊万·布拉金斯基注意到，自己的上司在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观察着他的反应。布拉金斯基本应表现出几分伤感，但事实上，他用了不少时间才将这个名字和昨天上午那个年轻的副官的面庞对应上。或许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在怀疑他的话似乎并不全然可信，但在这件事上，伊万·布拉金斯基没有说谎，因此还算坦荡地迎接了对方的审视。

“我得打断你一下，”弗朗西斯的脊背重新回到了椅背上，“你说过，他是怎么失踪的?”
“那种怪兽一一狼人，三只一起攻击了我们。我们放了马。”
“你们为什么没有骑马逃脱呢?”弗朗西斯的问题很快追上。
“那片地方下坡很陡，身后又是禁区。风太大，马受惊不听指令。”
“也对，”他的上司点了点头，似乎被他的解释说服，“所以你们开枪之后，分头逃开，又走散了。只是你的运气相对好一些一一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吧。你说是谁告诉你‘狼人’这个名字?”
“是...那个副官，”伊万·布拉金斯基这一次下意识地说了谎话，让一个死去的人担风险，“是那个副官说的。”
“但你刚才提到，”波诺弗瓦回忆着“你说，禁区什么，还有什么亚裔.....”
“我说我们到了那里之后，发现那里地处禁区的边界，报案人离群索居，唯一的邻居是几公里之外的一个亚裔隐士。”
“这和‘狼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上司有些不耐烦地发问。
“因为我几天前的遇险经历，”伊万·布拉金斯基望着木质桌面，尽量将谎话说得逼真，“我没有和他说细节，但他很神秘地告诉我，我到的是‘狼人’,但他没有解释更多。”
“还有呢?”
“我们在禁区的边界，在那个报案人的房子里简单查看的时候，我在炉灰里发现了一张卡片，或者说一张纸牌，”伊万·布拉金斯基回忆着它的样子，“但只剩下一半。那上面写着..... 得 分 1,狼 人牌..... 我把它交给我的副官保管。”
听到这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终于呼出一口气，换上了轻松的表情。
“你看你，”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才是最重要的，你却拖到最后才说。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在电话里对我说，他们在树下发现了马修·威廉姆斯的遗体....还有那张狼人牌。”
伊万·布拉金斯基本想趁这个休假回到农区乡下的家中一次，探望他在粮食加工厂里工作的姐姐。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却明令禁止他离开首府。
似乎是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不，似乎是某一个微小的细节上出了差错。在他的副官死后，伊万·布拉金斯基既没有主动要求，也没有被别人要求去看他的尸体。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给出辅助证明:马修·威廉姆斯，他运气不好的副官是被怪兽攻击，从悬崖跌落而死。
他听说了关于这件事的许多不同分析，从分析的角度看，这事的严重性正在无形之中被慢慢提升。一开始，有人传言马修·威廉姆斯是被他杀死的，后来这种说法不了了之，因为怀疑肃反部官员是重罪;之后，由于地方代行官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的疏忽，被当地的教会首领得知。教会首领指出这事是某种上帝惩罚人类的手段，要求农区政府给出一个明确说法;最终，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在一天的深夜找到他，说这件事已经惊动了首都。
“你得知道，因为事发时期比较特殊，现在农区的安全性受到了执政官的质疑。”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在伊万·布拉金斯基休假的短短十几天里仿佛变回了一个憔悴的中年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显得呆滞。
“.....因为那怪兽，‘狼人’?”
“不要再提这个词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说，“因为威廉姆斯的离世时间很蹊跷，最近，发言人要进行改选了。下一任发言人已经内定好，是个大学生，但是是在农区出生的。照例，新的发言人要在农区进行第一次发言。”
“要换发言人了吗?”伊万·布拉金斯基一无所
知，“那位一一亚瑟·柯克兰呢?”
“他有预感，不然他不会提前到农区来，”弗朗西斯的眼神低垂，说话间，仿佛就要陷入沉睡，“记不记得亚瑟·柯克兰和你一起去首都取测试报告? 在路上，他有没有对你吐露些什么?”
伊万·布拉金斯基摇了摇头。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因此叹了口气。
“我看你是什么都不关心......亚瑟·柯克兰的测试结果是二类。军政府不可能允许二类人做言人，所以推说他年龄大了，换了个学生上去。其实亚瑟才二十五周岁一一那个学生，他是亚瑟举荐，为此，亚瑟还特地到农区来和我说了一声。”
“你说他是早有预感，自己是个二类人?”
伊万·布拉金斯基回忆着那个晚上，自己和这位即将卸任的发言人之间为时不长的共处。并不能说他在这方面漠不关心，只是他实在没有发觉任何蛛丝马迹。
“对......”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真的快要睡着了，“亚瑟·柯克兰生在一类人家庭，少年时第一次测试的结果是一类A,几乎不会出差错的美好未来，竟然这样画上了休止符.....”
“很可惜。”
伊万·布拉金斯基顺着他的意思接了一句。但对方并没有回答。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布拉金斯基转身准备离开，但对方又很快地清醒了过来。弗朗西斯咳嗽了一声，猛地振奋精神，揉了揉眼睛。
“刚才说到哪儿啦?”他说，迷迷糊糊地，“亚瑟·柯克兰要过来一趟，在农区，争取在新的发言人继任的时候，和他见上一面。新的发言人年龄太小了......还是个大学的一年级学生。执政官考虑到亚裔人口众多，就选择了他。”
“是个亚裔?”

伊万·布拉金斯基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他上一次见到的那个神秘的亚裔形象。那个人叫什么? 王耀。那个亚裔的名字是王耀。
“那个亚裔的名字叫什么?”他问。
“名字一一”弗朗西斯想了又想，终于在翻找记录本之后找到了这个亚裔学生、新的军政府代言人的名字。
“以后，咱们会经常在广播里听到这个亚裔的声音，”他若有所思地摊开本子，“准确地来说是华裔，姓在前，名字在后一一王嘉龙。”
TBC

打卡

试一下图片版行不行……大家如果觉得观看效果不好就说，那我以后就还弄文字版|･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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