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俏郎君含羞受佳耦 美娇娘带怒窃仙桃
话说小二只道沐芳欺他,提了板斧便朝小舍走去,走到舍前,先把那门敲了三敲。这里沐芳见小二迟迟未归,早便是坐立难安,不时地踱着步儿。忽听得叩门之声,登时大喜,道:“姑娘可回来了,真急杀小生也!”急忙去开门,只见那小二把对水杏眼瞪的滚圆,两个小鼻翅撑的一鼓一鼓的,身后不见八仙,却多了个妩媚袅娜的女孩儿。沐芳怪道:“姑娘怎恼成这般?我姐姐怎不看见?”小二大怒,照脸啐道:“小贼囚!你们姊弟不过与强盗狼狈成奸,白日里作出戏来诱我去怀仁寺,好教他们瓮中捉鳖!只可惜你这般俊秀模样,竟做如此勾当!看我结果了你这贼囚!”说罢,举起双斧便要劈下。沐芳大惊道:“此话如何讲来?我若诱小姐前去,焉有在这里等死之理?”小二冷笑道:“你未料及我能有命回来。”沐芳道:“纵如此,我留在此处又有何用。我大可去饮酒寻欢,何必留在这里?”小二听得在理,语气稍缓,犹举着板斧道:“或是你想来寻我家东西,看看可有贵重的好去卖了换酒吃。”沐芳道:“小生在此未动屋中一物,姑娘如若不信,可一一查来。”小二听他句句在理,竟一句话儿也驳不倒,又想起早先遇着他时,看那光景着实不似装的,况怀仁寺中确不见有伏兵,这般一想,气也消了大半,遂放了板斧,拿了条春凳坐了,问道:“照你说来,你竟不知你姐姐与那般恶僧是一伙?”沐芳急道:“我那里会知晓?我若知道,还怎会如此火急火燎的要去救他?若非今日撞见了小姐,我恐已死在凶僧之手了。小姐若信我不过,便一斧劈了小生罢,我命乃小姐所救,虽死而不怨也!”小二听他如此一说,方知险错杀了好人,登时羞愧万分,赧然飞红了脸。又见沐芳一副死而无怨的样子,更是教自己无地自容。这般想着,不觉竟滴下泪来,又不好意思教他看见,忙拿袖子拭了,勉强说道:“怪我一时卤莽,惊吓了相公,望相公原宥。”谁想说这话儿的声气早已变了,沐芳听他哭了,忙拿了帕子与他拭泪,一边出言相劝,说自己也不曾料到八仙会与强盗一路。小二也将一路之事并自己心事一一说与他听。
这里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忽诉衷肠,却把一个人撂在一旁。这人是谁?正是小二在怀仁寺里救出的那个月奴。月奴此前吃了八仙的媚药,但觉欲焰内炽,后被满殿的死僧一骇,燥渴稍缓。然其药劲尚未熬过,现心已平复,**复燃。因见他两个说话,不好开口,直憋的粉面生霞,星眸载水,香汗似雨,吐气如兰。好容易待他二人说完,沐芳忽看见月奴这个光景,惊问道:“这位姐姐是怎的了?”小二道:“教你姐姐下了媚药,也不知是何种药方,药性如何,还要再熬几时。”沐芳道:“姐姐常吃一味药来,说是可助闺房之兴。那药唤作‘三十六宫春’。”小二道:“药劲如何?可有解法?”沐芳道:“药劲听闻有三个时辰,然我姐姐说尚未见过有人可熬得过。至于解法,许是有的,我却不知晓。”月奴一下便哭出来道:“莫说三个时辰,三刻我也捱不来!”小二先愣一愣,向沐芳问道:“不知相公高姓尊名,年齿几何,仙籍何处,令尊做何营生?”沐芳道:“姓皮名暄,表字沐芳,滁州定远县人,今年二十一岁,家父是丁酉科举人。”小二又问月奴道:“妹妹姓名,年齿,籍贯,可告知否?”月奴道:“姓陈,小名月奴,今年一十八岁,乃丹阳人氏,随父四处卖唱为生。”小二道:“既如此,看你们年纪一般,品貌相仿。我与你两个说亲可好?”二人听了,登时羞的面起红云,眉含春色,皆低着头儿,不作一声。小二急道:“别一个也不言语,愿不愿意倒是说啊,男婚女嫁还有什么碍口的呢?”沐芳道:“此事断乎不可,一则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做主,现下并无父母之命,怎好草草答应?二则我虽未婚配,却已意属有人,待回去禀过父母便着媒人来提亲,又怎好停妻再娶?”小二道:“你既说没有父母之命,然你又说意属有人要回去禀告父母。如此说来,你那意中之人亦无父母之命,你又怎好擅自做主?”沐芳一时被问住,说了声“这个”,却没了下句。小二又道:“莫说是你已有了意中之人,纵是已经定下了亲事,或是已然婚配,也断无推辞的理。如你这等世家,娶上三妻四妾又有何妨?何必说出这等话来?”这下沐芳连“这个”也说不出了,只低着头不言语。小二道:“你既不说话,我只当你答应了。”又向月奴道:“皮相公已经应了,不知妹妹可答应?”月奴害羞道:“本当父母作主,然我年幼丧母,父亲现也生死不明。姐姐既救我性命,便是我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全凭姐姐作主便是了。”小二笑道:“不敢不敢,既然你们皆已答应,今夜便成亲可矣。”又对沐芳道:“我妹子中了你姐姐的媚药,你要好生与他解毒,知否?”沐芳羞的说不出话来,惟颔首答应。于是小二与他二人焚过纸马,便扶他们去内间睡下。
当下小二扶了二人进去,心中却自有一番打算。原来这日黄昏,小二自去店中沽酒,恰巧看见沐芳在与那店家说他姐姐被捉之事,因见沐芳这等美貌男子,心中有意,待欲与他配作鸾俦。遂上前去搭讪,答应助他救出姐姐来。本想待救出了八仙,沐芳感他大恩,也由不得不依了。谁想这八仙竟与寺中强盗是一路人,又半路杀出个陈月奴来,之前想好的计策全盘打乱。于是小二心生一计,因月奴媚药未解,故藉此将他与沐芳说成一对。待他二人合了卺,自己又是月奴的大恩人,便去央月奴为自己做媒,这事遂无不成的理。此刻小二在外坐了少顷,忽听见房内笑声吟吟,钩帐叮当,心知二人成了那事,一时欲 火难禁,不能自持。遂潜身走到房门前,把眼睛贴着门缝儿朝内看去,只见(此处删去若干字)看到出神之际,(此处删去若干字)恨不能立时进去,与他两个联成一床三好。
不言沐芳与月奴如何快活。且说八仙带着听松仓皇逃回,到了店中,却不见他兄弟影子,忙向店家询问。店家见着八仙,惊道:“姑娘未教强人掳去?怎生便回来了?”八仙啐道:“甚么话!我便该教人掳去么?”店家道:“这下坏了,你兄弟只道你被怀仁寺的恶僧捉了去,黄昏时刻提了宝剑要去救你呢!”八仙大惊,忙问道:“他怎生知道怀仁寺里有强盗?”店家道:“今儿黄昏,他见你还不归来,便问我怀仁寺是甚的去处,我便与他说了。”八仙因在张彦处吓得不轻,气儿本就不顺,听他这么说来,不觉怒火中烧,一把将那店家劈胸扯住,提将出来。骂道:“老亡八,我去会友与你何干?要你在我兄弟面前嚼舌!他若少了一根毫毛,我决计饶你不得!”店家唬得面如土色,待要挣扎,苦于八仙力大,那里挣的开?口里不住讨饶。八仙把他往地下一摔,朝身上狠啐数口,那店家几乎跌散了骨头,躺在地下叫苦不迭。这里八仙对听松说道:“你在此处守着,万不可离开,公子若是回来,且教他在房中等我。”又朝店家道:“你也好生盯着,若我兄弟有个好歹,定将你缚去公堂!”不及二人唯唯答应,忙便出门上了马,复朝城外怀仁寺奔去。
一路策马狂奔,赶至怀仁寺,但见庙门紧闭,墙内不见灯火。也顾不得叫门了,直截越过墙去。只见寺中漆黑一片,全无半出光亮,八仙连叫几声,略无一人作答。遂把单刀横握胸前,款步朝大殿走去。推开门去,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八仙又叫几声,依旧无人答应,但有回声荡耳。八仙知这殿中皆是些身首异处,肚破肠流的死人,到底不敢进去。在外逡巡片刻,忽生一计,将身上斗篷扯下一条,在后院捡根干柴裹了,到偏殿佛像前去蘸了香油,制成个火把,拿火折子点了。八仙遂用左手擎着火把,右手握着单刀,慢步走进大殿,只见殿中的尸首已被人排作一队,靠西墙放了。八仙拿火把就着那排死人细看,凡一十六具尸首,有今早来客店引路的和尚,有开门的高个和尚,有张彦桌旁的那个小和尚,独不见有沐芳。八仙长舒一口气,忙退出殿去,心道:“想来兄弟尚在人世,然他现在何处耶?又是谁人将这僧众杀死的?沐芳与他碰过面否?”这般想来,愈发不得头绪,无奈何,又不敢在寺中过夜,只得骑了马,复回城去。
及到三更时刻,方赶回到客店。几番往返下来,早累得八仙眼都张不开了,也顾不得洗漱,鞋也不脱,和着衣裳便往床上一栽,睡死过去。不知睡了几时,但觉一阵麝兰之气沁入心脾,登时疲乏皆去,困意全消。八仙一下站起身来,听得门外有几个女子的说笑声。一个说道:“此番蟠桃盛宴便只邀蕙英姐姐好了,蕙华姐姐因当年杀死龙女之事,至今未见菩萨一面。到了座上,见着观音大士恐生尴尬,还是不邀的好。”又一个说道:“若不请蕙华,蕙英怕也不肯前来。王母娘娘着我们来请他姊妹两个,若一个也请他不到,回去恐生怪罪。”八仙听得他们在说什么蟠桃宴,心想这不正是那长春真人书里说的么,外边几位想必也是仙女了。正欲说话,又听得他们提及自己母亲,竟说不邀了。不觉大怒,心道:“我母亲乃蕊珠宫主人,与瑶池西王母,南海观世音俱是同辈,那龙女是什么东西,观音座前的一条狗罢了,也值得这样?西王母都说要请,这几个小贱#人竟敢抗命,恁的可恨!”方欲出去,忽记起身上斗篷被扯去了半片,忙脱下来,另取了一顶大红斗篷披了。开门出去,却见外边一个人儿也没有,四下里的景色也与昨日大相径庭,全然不是一个所在。但见:
花生夹道,莺啭梢间。风拂碧柳,小径通阆苑之路;鹤浴青云,瑞霭袅瑶池之巅。上有丹凤翱云,下有斓虎啸涧。非是天台采药处,定为紫府九重天。
八仙一时不知何往,只得随着道儿走去。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只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八仙道:“这里便是仙家么,怎生不见个人儿?”正当这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声走来,忙跑到假山后藏了。俄顷,忽看见那红衣仙女,青衣仙女,素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各挎一个花篮,拿一个拂尘,徐徐走来。八仙心道:“这便是西王母着了来摘仙桃的七衣仙女了,怎的只有六个?是了,至小的那个绿衣仙女因董永之事抹了脖子,已死了多年。我且好生跟着他们,不怕寻不到蟠桃园。到了园中,我虽没有孙大圣那般神通,然要对付几个女子还有不成的理么?”遂潜身跟在那六衣仙女后面,一齐朝前走去。绕过几处朱栏玉砌,宝树清溪,忽见前头有个大石坊,上书篆体“蟠桃园”三字。一行走过石坊,及到园首,犹是那蟠桃园的土地在那里把门。仙女自近前去跟那土地说。八仙略略一思,从怀中掏出一物在嘴里噙了。又掏出个油纸包儿,展得开来,里面是一个三寸高的纸人儿,一顶金针,一丸奇香的药。八仙拿金针在自己指头上扎了一扎,挤出几滴血来托在掌中,再把那药捻碎,用血调和,拿指头蘸了,抹在那纸人的眉心之处,口中念个诀儿,遂把纸人丢将出去。那纸人落地便腾起一阵白烟,竟化作了另一个八仙,那模样儿同八仙分毫不差,身上穿的也是一般的红衣红裤,只是站在那里不能言语动弹。
这边众仙女和那土地听得有声响,遂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绝色#女郎正站在那儿,红裳飘舞,含笑嫣然,天人不啻。土地道:“这也是你们姊妹么?”仙女摇头道:“不曾见过。”遂问道:“大姐是那方仙人,为何到此。”女郎不言亦不动,犹是看着前面微微含笑。仙女连问几遍不见回答,心中奇怪,遂同土地走近了细看。未及走到跟前,便觉一阵幽香袭来,青衣仙女道:“异哉,这香怎生有些刺鼻钻脑?”谁想话未说完,便觉手足麻软,一下瘫软在地下。其他众人见倒了一个,方知中计,奈何身子早不听了使唤,一个个先后都瘫倒下去。八仙在暗处看见,不禁大喜,走出来收了纸人,仍拿油纸包了揣在怀里。那土地和六衣仙女倒在地下,睁睁的看着八仙走进园去,心中叫苦,只恨身子不得动弹,话也说不出来,一个个把眼瞪的碗大。看官,你道八仙自己也闻了那香气儿,却为何不曾教他熏住?原来八仙口中噙着那物,唤作“龙亶石”。这龙亶石便是龙的胸骨,含在口中可避一切邪气。那些个熏迷香的强盗口里皆要含着此物,不然休说去熏别人,可不先把自己熏住了。
却说八仙进得园去,但见园中花似云锦,果载枝沉,树下皆是异卉奇花,枝间尽是祥云瑞霭。端的是:绝非玄都凡俗中,瑶池王母自栽培。八仙喜极,见这仙桃个个都有拳头般大小,一时也不知先吃那个,遂拣了个熟透的,剥了皮,咬上一口。但觉清香满口,周身通泰,一时竟有说不出的快活来。忙两三口吃了,又去剥另一个。一下吃了六七个,登时肚胀如鼓,再吃不下了。遂又摘了往怀里揣,概有二三十个,直装的胸前高高鼓起,再塞不进半个,豫备着带回去与父母兄弟姊妹们同吃。正当八仙打算回去之时,忽听得身后一记爆喝,说道是:“何方怪物,安敢来此偷桃!”八仙大惊,心道:“莫不是那齐天大圣来了?”欲知来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