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织既为民生之本，方过春龙节数日，礼部便禀请亲桑之仪。正观末年先后崩逝，至孝思抱病数年，祀典约已缺位十载，俨是内廷外朝无不观知、无不热络的头等要事。天公仿佛早知人心，亲蚕礼前东风次第，连日积郁的雨云散去，又是一片耀眼春阳，至于祀坛焚香、受钩采桑，既事事力求圆满，因也径行直遂】
【盛事之后自有歇晌，具服殿终年清净，本不好焚用香事，只刻下贵客盈门，金狻猊口中吞云吐雾，正是如丝如缕的月麟香。从前不当它何等甜腻，但今日亦步亦趋的裹缠中，竟叫肺腑一阵难忍。五指于袖下轻拢，身受众从桑妃嫔、内外命妇行礼，一双清凌凌的眼犹自矜持。然而端然危坐之时，明黄的袍襟早为薄汗透湿，蜀锦原是世间最平滑、最轻柔的衣料，此刻却如同腻在皮肤上般熬人。而凉浸浸的何止筋骨，仍有两弯想从容施笑，偏纠缠蹙起的眉梢。自幼身康体泰，鲜有这般疲乏时候，因顾念大局，不得不竭力按捺，于殿下秀直的青竹、素洁的梅骨间掠过一息，强撑起艳艳生辉的眉靥，粲然笑道】
民之大事、国之大事皆出于农，我等身享黎庶供奉，如今敬奉农时、劝课农桑，以佑洪图社稷、存国祚延绵，乃是责无旁贷。【至此顿了一顿，声仍是浑金璞玉的清脆。但凤冠宝相在身，任有些娇气与年岁相类，竟也成了女君匠石运金的威惠】只眼下天色尚早，诸位躬亲操劳已久，倘要一刻不停、接连奔波，实招本宫心疼了些！何妨于此闲歇片刻，再传舆马车轿？——凡事皆列仪轨，本宫既不容有失、也不容有迟，你们放心即是。
【丰腴似雪玉的腕子一压，先去捧玲珑七宝盏。天家历来尤知上行下效，早将众人眼界“近朱者赤”般笼络几番，故而婢女鱼贯而入，奉上茶果点心时，在座已无有不敬、无有不应。喧和笑语里才松口气，腕上却忽地浮软，再使不得半分巧力，雪白的茶盏堪堪一滑，便发出声冷硬重响，满座视线方才四散，转眼又成众目睽睽。下意识偏过脸来，一句“无碍”尚未低低道出，只觉胸中愈发逼仄，而面色苍白如纸，俨比盏底幽青更要冰凉】

【神识昏沉间几度阖目，有漫无边际的疲惫，无声无息覆上每寸鬓发体肤。座下人言纷纭，在耳中交割作金石嗡响，只觉益发难忍。不意肃妃当机立断，待悬丝诊脉、望闻问切之时，风烟早已俱净。王德林贯来老成，刻下却喜眉喜眼，俯身拜倒，连称“娘娘大喜”。此时尚不解其意，但再闻接连几声，忽而醍醐灌顶，柔软的喜悦因伴随大片留白，浮现在小皇后尚且稚嫩的心间】
赏过王太医，【转又望向乌苏氏，继坤宁君颁臣赏，与她自有一番千金之诺。但这不近不远的恩谊，在如今重彩勾勒之下，似也显得宽怀可亲，荔腮不由生笑】肃妃你劳心了，本宫都记着。
【再望近处的丝枕，远处的医官，迩觉样样皆不真切，唯有良夜间微红的光焰，簌簌摇动眼前。起初攥着袖缘，像是越攥越紧，僵硬的指尖却又一软，欲摘下华重的珠翠护甲，只终究未竞，仅神情有了短暂松动——极细微、也极雀跃地抿了抿唇。可惜这雀跃不能形于声色、更不能至尽态极妍，只因此刻尚是腹中血脉之母，而下一刻，却又该是无波无澜、钿钗知威的天下之母了】

【难得初春好阳，将满室朱颜云鬓映得敞亮，未想风息起时，竟不逊数九寒天来得冰凉。远瞧着陈姐姐一双沉静的、隐忧的眼睛，齿关紧了又紧，终究不欲令她身陷泥淖，遂只纯然一笑，坦荡望向裕妃】
裕妃侍奉本宫半载，少见这般忧心忡忡、言和意顺的模样，想这回是当真用心。只本宫觉着，举荐肃妃是体恤，替本宫抄些经书、积实福祉也是体恤，不妨咱们归宫后，你便淡装雅服，向吉云楼去抄上几日？【嘉瞻氏向来行止侈靡，痛脚何不易寻。绿春波盈盈转过，又向一旁眉目轻垂、“恳切”至极的觉禅】端妃心慈面软，从前也可见一斑的，当日坤宁宫中敬献屏风，旁人皆恭敬用心，独你娇纵膝下公主，因她时感风寒、需得额娘在旁，想也未想便推脱了。如今么，又满口说着“龙胎为重”、“善莫大焉”，想叫本宫与你学上一学？可你需得明白，中宫与嫔御、本宫与你，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与丽妃自幼泾渭分明，我长在铁狮子胡同，她则背井离乡、安养别府，至纶音俯听、中宫位定，这壁垒似乎愈发坚不可摧了些。我无心与这位族姐锱铢必较，但更无需与她低眉示好，只当粉饰太平。可此刻朱红的帷幄之间，她竟不顾沸沸人言，一意执著拜下，立时心觉恍惚——但无论是与肃妃的开脱，抑或只是迟迟想起宗族牵系，仍叫我难作壁上观】
丽妃与本宫系出同族，既是血浓于水，难免关心则乱。如同肃妃钦嫔、静妃宜妃，【一番话道得行云流水，却轻巧避开觉禅双姝，这即是心知端、安不睦，着意与那位女菩萨的拿捏。但除此之外，于远处英眉端庄、殿前早表寸衷的安妃，同样有润物无声的试探】哪双姊妹不是这般？纯妃这烈火烹油的性子，合该学学令妃沉稳，否则如此贸然开口，不知又开罪了谁、开罪得起谁？

【在洞若观火、极尽清正的语声里，含笑打谅这位穆家女，忽想起一句“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固然室中仍是千头万绪，既有这般见知、这般定心，早不复将才恹恹，自笑得神采傲岸】
圣上常道宪妃博识，乃是咱们紫禁城里的直臣，本宫也极喜欢这性子。至于处事妥善、思虑周到，【初自众人口中听闻陆氏，原是有位军机上颇得力的大兄，甚从龙之功也可堪数，因颇得圣上、先后垂怜。只当真望这两痕春柳、弱不胜衣，又觉她着实太规矩、太寡趣了些，不由平淡一语】容妃说得不错。只如妃这副慧心妙舌，倒不逊裕妃细致呀。叶赫那拉氏，你满口皆是裕妃可替本宫分忧，那你能不能？
【之于沉稳解意的庆妃、活色生香的和妃、小心周致的献妃，无不投以或赞许、或了悟的目光。及至万籁俱静处，方如梦初醒般一叹，徐徐说起“正事”】
好啦，本宫不兴与你们逗趣了，免叫列位福晋、夫人们见笑。【究竟岁齿尚浅，举凡诸事恩威并施、分寸合宜，便举手投足间稍有娇憨，只消它不甚匠气，总是无碍轻重，反倒活泼见爱的，权当它作金身上一颗朱红的眉石。如此这番鸣金收兵，且将雪白的颌轻轻一抬，正向下首正襟危坐的肃妃，举重若轻道】皇贵妃，方才裕妃、端妃所言，你瞧如何？

【云鬓兀自轻垂，听罢肃妃一番娓娓自陈，但见她目中毕恭毕敬，俨似当日坤宁宫中对坐饮茶，任有风轻云气薄，月静水光寒，大凡这云气与寒水无意侵逼月色，便仅是心笃清贵、傲然不群。于是“景仁宫”三字虽同白璧微瑕，也似毫不经意地舒了舒眉，脆生生道】
景仁乃东西六宫之首，你们勤勉往来、求教庶务岂不寻常？便本宫偶有些拿不定的、想不明的，也要传你们肃姐姐来问过一二呢。【笑吟吟望肃妃一眼，是无懈可击的倚重，再闻她婉转献言，也只信然颔首】到底是皇贵妃体贴本宫，这便叫她们奉来吧。
【话音未落，忽见座尾一员形容明艳、身量高挑的嫔御俯身欲拜，待得小舟于耳旁道了声“谨嫔沈氏”，方才好整以暇与她一望，倘非左右皆是钗环将军，满腔剑拔弩张，也真要笑叹“真玉烧三日不热，豫章木生七年而后知”——沈氏早侍宫中，与端妃、裕妃年月相去无几，至今却位份庸凡，仿佛避居储秀一隅。原以为她是个内敛沉静、因也不堪造化的性子，岂料这盛饰之下的“越俎代庖，无德而称”听来甚是解意，又何吝顺水推舟】
沈氏讲起话来有礼有节，咱们听着既明白、也舒心，是也不是？【翠甲轻一扶案，颔首示意小舟前去】这碟砌香樱桃吃着极好，便赏与谨贵嫔。
【端妃幽幽提及孝思时，眼中微散的神光聚了一聚，但转瞬也作云淡风轻。只因待这位出身寻常、间有善名的先后，观来不过一副瘦骨清象的仕女画，笔触虽温润娟好，实无摄魂夺魄的光华，又怎堪人频频注目。樱红的唇抿了抿，不去望那始作俑者，反将目光静静一渡，正向殿下如妃】
失仪兹事体大，孝思皇后慈悲逮下、好心宽宥，乃是力图你反躬自省、恭而有礼。可如今你不以失仪为耻，反作了复蹈前辙的借口，可还惦念她“春风风人，夏雨雨人”，又岂不辜负她用心良苦？【眉目生得宜喜宜嗔，但居高临下时，“嗔”既成了怒，同样活色生香，无有失色】如妃，这样多年过去，也当有些长进了呀！免叫令妃左一句“海涵”、容妃右一句“折煞”，无不忧虑你言行有失，便你不心疼，本宫也要心疼了。

【飞蛾扑火的不必再顾，俏语盈盈一点，正向座下泫然欲泣的端妃，好不弯眉称奇】
咦，端妃怎么平白落起泪来？从前你娇纵公主是真，现下你推己及人也是真，休论是错或对，因念你满腔寸衷，本宫眼下即作周听，不知端妃何来的寒心？本宫这督劝你也不是，体己你也不是，倘使仍在闺中，只怕真要红了眼圈儿的！【以闺中楚楚娇态，竟拟端妃积年资历，纵不愿她与己相近、相比，仍叫满堂瞧得清楚，这位向以端庄持重、仁和雅善的贵妃，究竟何等分寸大失。待得语静人定，方缓缓去望觉禅氏——需知菩萨宝相庄严、八风不动，既她修为这般浅薄，倒不比寺前扫地僧来得心静】献妃、明妃，你们好生看顾着端妃，安神茶本宫自然赐得。
【这厢“宽抚”觉禅氏未竞，又对上叩德氏那双盈盈桃花眼儿，玉裁玉听间字字珠玑，实不过捧一块欲化未化的好冰，将将可可垫在足下，好说是“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可实则，不过叫我进则刚愎自用，退则色厉内苒！一时眉目微怔，但闻宪妃、娴妃讥诮道来，灵台早已清明，不疾不徐道】
慧妃这等好记性，怕不是如宪妃所言，当真将坤宁宫三寸檐、五寸瓦盯得严丝合缝？本宫既爱热闹，往后你大方些进殿即是，自有几盏好茶可吃！再者，宪妃待先皇后推诚不饰、言信行直，自然是敬。如今与本宫这句“亲力亲为”，乃是深知礼有三本，天地为首，岂敢以一己之身耽延，确凿也是敬。圣上早拟此为穆氏美徽，既一笔写不出两个敬字，何来招惹这满口排揎？
【六律五声，幽赞圣意，莫不言四海承顺、八方恭行，岂容内宫妇人置喙？如此风波稍息，目波因裹着些横冲直撞，却恰宜其时的矜持，掠过嘉瞻氏丰艳的眉梢、觉禅氏微红的眼角，淡淡只道】
裕妃、端妃，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皇贵妃既无此意，倒也罢了。只是你等尽心竭力，侍奉在侧，诚如慧妃所言“先坤极主之忧而忧”，本宫却不吝成全一回。

【小叩德氏虽是慧妃族妹，然秉性天差地别，倘一个是春敷绮丽为肌，心却冷如金石的晚梅，一个则是通身虽生小棘，但无碍玉洁明亮的早樱。每望她团团一张娃娃脸，便不由想起闺中无忧无虑的年月，很难不觉亲近。新嫁不过半载光阴，竟在这似浪涌、如雪漫的周旋间，倥偬似前生事了。桃腮含笑一偏，于她话中显而易见的机锋，自当熟视无睹】
恩嫔总爱与本宫讲故事，只今儿不是讲故事的时候，先坐吧。瞧你谨姐姐极爱吃樱桃，你喜不喜欢？
【凤座上端坐须臾，笑听礼、宜不痛不痒的分说，又闻令妃声虽沉稳，俨已忧心如妃至极，忙不迭以礼制为由，大行峰回路转之请，神色依旧寡淡。及至安妃高谈阔论，眉梢不察见松，终望向端妃自顾自怜的雪靥，利落将今日纷争交割】
礼可上达天听，下佑宸命，既为黎庶衣食、靖匡社稷思量，及至吉日茧成，本宫自要亲谒先蚕坛，躬行缫丝之礼。【嘉瞻氏乖戾跋扈，觉禅氏矫心饰貌，只觉一似殷红吐艳的蛇信子，一似声名塑身的假菩萨。心中鄙薄至极，言语反而平静，了无娇声娇气。眼中春波清清淡淡，似静水无声淌漫，而举凡它蓄聚成川，也可步步进逼，全然不容有驳】只是论及那日仪驾，虽不必阖宫相随，总需有几员嫔御侍奉在侧，无论敬奉酒果，抑或濯茧出丝。切今冷眼瞧着，满堂当数端妃、裕妃热忱周致，不妨便全了你们的忧切，与本宫同来？
【殿中适才仍是作言造语、争奇斗艳，这全然大相径庭的“抬举”一掷，竟顷刻鸦雀无声。座上女君显然料应，漫不经心摇了摇首，又道】
只是礼制古来乃定，入坛前需勤虔斋戒、焚香顶礼，本宫虽身孕血脉，但坤宁所贡淡香、所用素食，一概不敢有违。至于你们，【随谒先蚕坛、辅行缫丝礼，虽是中宫选“贤”与“能”、高情厚爱的器重，是众妃眼中兼听则明、不计前嫌的气度，却更是人尽皆知的施威与弹压——以此风波乱嫡庶、荒礼法之人，竟正因礼法所依，需得侍奉在侧，眼见水到渠成。一双俏皮的笑眼忽弯了，语气竟似好心托付】既也身泰体健，便向佛堂中敬香伏礼三日，替本宫尽一尽心？

【如此尘埃落定，却去望语声渐低的陈姐姐，她在这进退两难间始未坐定，与端妃几遭坦言宽慰，却只换得大段师心自用的留白。齿间忽而冷笑，柔肠粉泪究竟几分真、几分假，眼下早毋需辨了，因也行旁蹊曲径，不轻不重地敲打恺颜】
献妃，本宫听闻你向来颇知食理，总该晓得，安神茶非仅助眠多益，更叫人静神宁心，又与端妃哪般不宜？不过小舟，便应你献娘娘央请，为本宫、怡妃化两盏槐蜜温水，【怡妃既与庆妃投契，早闻她脾性爽朗、心地磊落。如此温言款语之下，难免投上一记眼风，虽蜻蜓点水也似，但自有宽慰蕴藉】正如同诸位殿上所言，大凡通情达理的，本宫自然感动有加，但那些蓬心蒿目、无事生非的，只怕真真儿吹网欲满啦。
【原以为这阵长风何等迅疾地来，便何等迅疾地去，怎想殿中容妃出言，直叫人愕然抬首，说不出是因她鲜见的锋芒，抑或是这将心比心后，当真爱惜、敬重元后的衷肠——倘使谁人堪我如此怀缅，只怕平日再是字字珠玑，也因这般近乡情怯难提。远望她两痕春柳，照旧是寡趣平淡，袖下的手却轻轻合握，心中俨有另一种波澜了。又闻肃妃几句进言，终未拦她替如妃遮掩，但低声道】
叶赫那拉氏这脾性太浮了些！皇贵妃可赏她一碟酥、为她一时好遮风雨，却终非长久之道呀。本宫说句贴心话，还是与她多敲打敲打罢。丽妃，【目波恍惚回转，望向远处依旧垂首，辨不清神色喜忧的族姐。彼此冰冻三尺，固非一日之寒，却也有心与她颜面，终究动如火掠，不动如山，乃是血脉间不言即明的亲疏】丽妃如今确然体贴，随行倒也当得，只敬香伏礼之事，既端妃、裕妃虔诚至此，丽妃自也不能有失，可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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