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查路走过回廊时，迎面碰上的好几个人，都亲热地对他说恭喜，他一一拱手回应着，心像糊了一层上好的蜜汁一样。
转了个弯，劈头撞上府里的管事，长得也不错，可惜二十多岁了还没老婆。瞅见查路，他咧开嘴，露出一排白亮的牙。“憨小路，还是你小子有福，娶上媳妇儿了。”
查路笑得更加欢实。娶到平安，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自打小时认识平安，她就是温顺如兔的模样，连府里最刁的婆子都夸她人好，夫人自然也舍不得她，他问夫人讨了十多次，夫人才松口将平安许给他。这不，前日才请算命先生批过命书，平安是旺夫运。其实查路并不在意那玩意儿，只要他和平安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行。
“小路？”管事大些声气喊了一句，见查路瞧他了，才笑眯眯说了正事。“夫人给你包了红包，嘱我拿给你。”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个红纸包来，交给查路。查路怯怯接了，纸上的红像火似的烫他的眼睛。
他愣头愣脑问：“管事大哥，要不你引我向夫人答谢吧。”
管事笑了，狠按了查路的头：“行啊，看来还没傻透，但是不必了。你也知道，大少爷突然病倒了，老夫人照看他还忙不过来呢。等你和平安成了亲再去拜谢不迟。”
查路一想也是，不禁憨憨笑了。
管事又说：“你别太得意，夫人说了，你得凡事都对平安好，要是敢逼她，夫人可不依你。”
查路鸡啄米似的点头，心想他怎么可能不好好对平安呢。说起来夫人待平安是真好，像亲女儿一样，这几句交待，眼见儿是自家闺女出阁的势头。
管事拍了拍查路的肩膀：“行了，去收拾收拾自己吧。晚上就拜堂了，瞅你这邋遢样！”
查路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往里院走，冷不丁管事又喝道：“站住！”查路慌的立住脚，茫然不知所措，只得呆呆看着管事，管事些许无奈，好心教他道：“都要结婚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似的不注意？腰直些……挺胸抬头……走吧。”
查路维持着管事给他摆的姿势，昂首挺胸往前走。今日是他的婚期，而新娘是平安。


【三】
未至房间近前，查路就听见有人说话，他猫腰凑过去，把耳朵贴在桃花心木的门板上，顿时低低笑了起来。两个说话的女人里，那个细细软软的声音不正是平安的吗？他抱定主意不做声，想听听她们说什么。
“秋梨，把那个木簪子别在最中间吧。”
“哎呀平安，夫人给的碧簪子怎么不好了？”
“嗤”的一个笑音，细软的声音又响起：“你不知道，这个是小路哥亲手削给我的。”
在外面的查路心中一动，想起平安十五及笄时他确实用柳树枝给平安削了个簪子，很丑的样子。原来平安一直留着，到今天都没扔。
停了停，里面又有说话声：“小路对你真好。”
平安青涩的笑意透了出来。“当然啊，要不我怎么愿意嫁他！对了秋梨，你有意中人吗？”
“我啊……嫁个有钱的少爷做妾也行。我娘和我弟都受着穷，我得嫁得好，才能让我家好。”
“可是我觉着吧，日子是人过起来的。两个人心齐什么都好说，穷里也能找乐子。要是让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宁愿死，管他有金山银山呢！……哎呀秋梨！你胭脂涂多了，小路哥会笑的。”
“傻平安，哪有新娘子不涂胭脂的！”


【五】
查路算着时间差不多，也该收拾自己了，忙加快脚步，却不料，迎面撞上一个他不想碰见的人。这时候要想装看不见可有些迟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连一寸都不敢多抬眼，懦懦打招呼：“碧桃。”
来的女人咯咯笑起来。“瞧你！我能吃了你不成！”
查路更窘迫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顶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在上面烙出两个洞来，更引得碧桃笑不停。“我说，你这么讨厌我吗？”
查路攥着袖边儿，小媳妇儿似的，吞吞吐吐。“不……不是……就是……”没办法像她希望的那样喜欢她，面对她明晃晃的好感，他只能尴尬。
碧桃摇了摇头，叹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多亏上次让你娶我时你没答应，要不每天看你这神色，我得少活十年。得啦，你和平安，好好过日子吧。”
查路不由就抬起头来正视碧桃。她不难看，小巧的脸，一双眼睛顾盼神飞，像天上最亮的两颗星，只是鼻子两侧有些小雀斑，若在喜欢她的人眼中，雀斑也不过是凸显出她的活泼可爱。她这张脸上，全是坦诚，无半点欺诈。显然她是放下了。若他再扭捏作态，就该遭人笑了！于是查路也由衷地说：“谢谢你。”他瞧碧桃是往后院去的，又多问了一句：“你这是要去……”
碧桃一扬手，拳头里捏着的不知什么露出红彤彤一角，“我给平安道喜去！”
女人家，这点确实奇怪，莫名其妙和人结梁子，又莫名其妙把人当朋友。查路并不能理解这复杂关系，只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碧桃早就笑着走了，笑声像铃儿一样一路跌跌撞撞入了查路的耳：“你像木头一样，我当初怎么喜欢了你来！”
她头也没回，摆了摆手，洒脱劲儿一点儿不输给传言中行走江湖的侠女。查路看着她的背影，笑了。托婚事的福，今天的什么都带着喜气。


【七】
“啊！”查路骇然叫了起来，向后惊退，险些把床上坐着的人带得栽倒。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慌手慌脚解衣结，一面嚷着，“错了错了，平安怎么变成秋梨了？错了……”
“小路哥！”秋梨生硬地喊，查路一愣，然而接着解二人系在一起的衣摆。
“小路哥，新娘没错！”秋梨陡然带着哭音喊出来，吓查路一跳。“老夫人许给你的丫头本来就是我不是平安，平安有旺夫运，老夫人是要留着她给大少爷冲喜的，要不是怕平安想不开，早就说出来了。婚期也就在今天，这会儿怕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怎么会……这样？查路手边，两个人刚才还纠缠在一起的衣摆重新分开，鲜艳的红色流泻在地上，顿时颓靡起来，像开败了的花。查路蓦地站起来，垂眸看着秋梨，连眉毛末梢浸染的烛辉都是冷的。“你为什么答应代嫁？平安信你，我那么信你，你怎么……”
秋梨也站起来，“嚯”的一声，她一把扯下凤冠霞帔，头发有一些断了，缠在冠上，她也不觉得疼，只紧紧盯着查路，水粉纸染过的唇像应时令开的蔷薇，艳得让人心惊。她指着查路的鼻尖，一字一字地咬着音。“你以为我愿意？谁爱嫁个病秧子！我娘病了，家里全靠我弟撑，我要用夫人给的银子。你和平安过的是日子，我们就应该猪狗不如地活着吗？”查路并不是口齿伶俐的人，此时更加木讷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不错眼珠地看秋梨，似乎是希望她在说谎，或者，她是平安扮成，的或者，他在做梦。
可是，眼前的秋梨，怎么看都是秋梨，变不成平安。好一会儿了，秋梨闭上眼睛，眼角滴下泪来，胭脂化了些，脸上现出交错的红痕，像血一样。她说：“平安骗我。平安说你待人好，原来你也残忍。”
查路杵在当地。小小的一间屋子，单独成一个世界，将两个人都困在里面。查路想是不是月老多喝了几杯花雕把红线系错了呢？月老醉了，天上该会有醒酒汤，红线牵错了，谁会费力去改呢？他和平安，不过都是凡人中的下等人，主子说一就不敢二，卑微到尘埃里。嫁谁娶谁，是不是都无所谓呢？


【八】
门外忽地人声鼎沸，隐约听见“大少爷”字眼。查路一激灵，转身就冲了出去，胸前绢纱攒的红花歪着，不伦不类的。秋梨咬了一下嘴唇，捞起裙摆，也跟了出去。
四面八方的人都往大少爷住的别院跑，匆匆忙忙不知怎么了。查路伸手拎住一个面生的小厮询问：“怎么了？”
小厮急挣开他，“今儿个给大少爷冲喜的丫头投湖了，夫人怕死人捞不上来湖就不吉利，差我们捞人去呐！”
查路一震，手不由得松了几分，小厮立刻跑得不见人影，查路也无心追究，失魂落魄地杵在当地。冲喜的丫头……平安她投湖了！她是骨子里倔强的女子，若逼她嫁她不喜欢的人，她宁愿死！
查路笑了起来，起初只是眼角的一丝笑意，渐渐扩大到满脸，又发出声音，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大笑着。那些老爷啊夫人啊一定是得意极了，反复拨弄着下人们的命运，这多么有趣啊！
“小路！”秋梨悲泣着叫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要不，要不我们就这么成亲吧，我保证一辈子顺你……”
“秋梨，你会后悔的。”查路止住笑，却又平静得过头，很吓人。他缓缓地说，“平安她骗你了，我很残忍，因为，这一辈子，我只能对她一个人好。”
他转过身去，漠然往回走，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的只有一句话。“两人不相爱，婚期是死期。”
秋梨僵住了，一动不动，不知怎么就落了雨，雨点儿大如帘上穿的珠子，寒气从她的脚底开始盘旋，终于到了心里。


【九】
夜那么深，雨沙拉拉地冲着树叶。树下有人，连伞都不撑一把，痴痴地立着。就在将被误会为石像时，那个人动了，费力地抬起胳膊，向远处招了招手。
远处飘来一抹红色，胭脂一样洇在雨夜里，凄艳得很。“平安！”红色喊道。
“碧桃你没事吧？小路哥呢？”树下女子竟是平安，她冷得抱成一团，磕着牙关问。今天的事，实在太超出她的承受能力。碧桃进到她的房间里，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天，直到秋梨走了，才阐明来意。老夫人居然要把她嫁给大少爷！
世界崩塌，不过如此。可是平安要的不是崩塌的世界。她记得查路的承诺，要对她好，好一辈子。那么，就要他们在废墟上重建一个崭新的东西，用爱，和希望。还是碧桃，主动提出代她嫁给大少爷，不知她用了什么计策脱身。
碧桃笑嘻嘻地，挤到平安身边，拉着她的手臂，对她的一脸急切做了个鬼脸：“放心好了，我装作投湖，瞅准时间溜上岸，外人可不知道，他们都以为是你死了呢。管事这会儿应该已经找上小路了，你等等，小路天亮前一定会来的。”
平安点了点头，或者，只是因为太冷而哆嗦一下。她抱紧了碧桃。“碧桃，谢谢你。”
碧桃神色一闪。“别说了。你和小路，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她的眼角亮闪闪的一点，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十】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呢？有很久吧。但是，人在寒冷疲惫的时候，感觉不一定可靠，也许只停了一会儿。可是，不管怎么样，雨确实是停了，天也亮了。树下的两个女孩儿，拥抱在一起，到底还是撑过漫长的黑夜了。
查路还没有出现，管事也不见个影子。可是，天亮了，平安也危险了。如果被谁看见她，府里人一定会知道她还活着，那就糟了。
碧桃垂下眼睛，忽然微微地推开了平安。“平安，你先躲一躲，我回去看看，如果有什么变故，再来找你。”
平安拉住了她的手，她不由一愣，停下将要离开的步子。
“碧桃，我问你，小路哥不出现，只有两种可能，对吧？”还没等碧桃反应过来，平安就自顾自说下去，“要么就是他不要我，要么，就是这件事儿漏了。”
她对碧桃笑笑，眉眼生动，被雨水濡湿的睫毛闪动，像幻影一样。“碧桃，小路哥不要我或者小路哥出事儿，对我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我这辈子和他没缘分了。”奇怪她为什么把没缘分咬得那么重？
碧桃脑袋里呼啦涌上一个念头。“平安……”
可是，迟了，没用了。平安抽下了发间的簪子，刺进自己的喉咙 。碧桃伸手一抓，只抓住平安的袖子，两个人一齐摔落泥水。碧桃未及脱下的红嫁衣，原本属于平安，此刻被污得面目全非。她一下子爬起来，去查看平安。平安闭着眼睛，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安详得很，像是在做一个不醒来的美梦。喉咙的血汩汩流出，蔷薇一样开着。
碧桃眼前忽地一黑，好在她一手撑住了地面。她一点点稳下心神，站了起来，只想寻个地方换身不显眼的衣服，回府去看看。平安的梦里，该会有查路和新婚吧。碧桃并不清楚了。


【十一】
“碧桃！”
碧桃抬起头，熹微的晨光里，有人跌跌撞撞跑来，只有一个人。她淡淡地回道：“管事，查路呢？”
管事陡然停住步子。身子由于惯性，晃了晃。
碧桃的眸光冷冽了几分。“查路要和秋梨凑合着过日子了对吗？他怎么对得起平安怎么对的起她！”她身子一侧，尖声道：“你看，平安为了他，什么都不要了！”
管事的瞳孔蓦地放大，他默默地注视着泥水中表情淡然的平安，终于，缓缓闭上眼睛。碧桃这时才发现，他的眼边多了一道深深的皱纹。他轻声说：“到底，还是这样了。”
碧桃的呼吸有些困难。她拼命地摄取空气，胸腔都痛了。管事的声音在空中一波三折，总算是入了她的耳。“昨晚，我晚了一步，查路以为投湖的真是平安，自尽了……”
如同霹雳贯穿灵魂，碧桃的身体像是要炸裂开来。查路，平安。查路，平安。这两个名字，两个人的一切，在她的头脑中，深刻极了。老天啊老天，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弄人？
管事缓缓地又续道：“把他们，合葬吧。”
既然不能活着厮守，那么，就来抵死缠绵。


【十二】
又过了多久呢？反正很久 了，久到很多事，连当事人都记不清，久到已经不剩什么痕迹值得人遥想当年，久到当初气焰遮天的府已经出现倾颓的势头。
碧桃知道自己老了。少女时的丰腴被岁月一刀刀刻去，昔日明眸，沧桑如寒潭。发已星星白雪。她没嫁，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最寂寞也不过绣一幅鸳鸯戏水想一想故人。她老了，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而苍老的碧桃正在沿着山中石阶向上。
秋山格外寥落，石阶空远，蜿蜒成一个又一个之字，落叶积得满满的，明黄，火红，像新娘的盛装缀满的飘带流苏。偏僻的安静的一小方土地，简陋的一块青石板墓碑，上面草草刻着查路和平安的名字、死期。
碧桃默默看了一会儿，枯瘦的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才掏出一样东西。她弯下身去，把那东西挂在碑上，又费力地直腰，转身，像来时一样，缓慢、无声地离去。
风里，那样东西晃荡着。那是护身符，查路平安婚期那天，她拿给平安的。鲜红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淡淡的颜色。
人死后，有知吗？希望有，希望查路和平安补上个婚礼。
人死后，有来世吗？希望有，希望查路和平安享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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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呐，章节是设计过的。
相信我的亲妈本质，我只是，最近抽风。
不管怎么样，希望十二你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