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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九天】梦游龙(养成文,中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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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甜一虐,此文是甜文
这篇文比【惊鸿梦】的篇幅长,大约有两万多字,算中短篇。
楼主在LOFTER上更新中,不过还是习惯贴吧的模式,有错误和不足之处请随意指出
此文借鉴历史,以嘉靖时期为背景,但任务和年份很多对不上,希望不要介意,毕竟是架空。参考资料我会在完结后贴出来。
楼主必须要说明的一点是此文是养!!成!!文!!看文需谨慎,咳咳,会有肉,或许是肉末,看我的脑子能憋出点啥吧
这篇文跟惊鸿梦有一定关联之处,如若有疑问可转帖惊鸿梦:https://tieba.baidu.com/p/5075487064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7-05-10 13:38回复

    正值大寒,天气冷得渗人。尤其落雪的时候,这天地便似拿冰块连在了一处,叫人挪不出手脚。
    门庭处零星的几个婢女挥着帚,将地上铺叠的雪层扫至两边,勉强清出一条湿漉漉的小道。一阵轻缓的步子行来,帚子立即被收到了脚边,一众人头也未抬,只朝着门口方向行了个礼。
    来人罢了罢手,眉宇清和间流露出淡淡笑意,沿着小道一径直走。走至尽头的时候,背在身后的手倏然微动,袖中的折扇一露,分毫不差地落在当中一名低眉顺目的婢女头上。那婢女香肩一颤,“毕恭毕敬”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么多年了,还没点长进。阿九,我平日里是如何教你的,避人之时不可因惧而以目注人…”
    “越是怕越会叫人发觉。既然想做就要敢做,既然敢做又何惧之有。先生,阿九记得可有差?”话头被随意地接过,方才还“毕恭毕敬”退在一旁的那名婢女早已上前牵起白衣男子的一片水袖,扬起下颚,笑意濯濯,眼里哪还有半分惧意。男子轻扯回袖子,莫可奈何道:“你哪次不是将我的话只字不差地记着,又有哪次是付诸行动?”
    阿九眼珠一转,不由舔起了娇唇,嗫嚅道:“先生每日布置的功课阿九都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先生叫阿九播的花种阿九皆一一种下养大,先生教阿九绘的丹青阿九一张也未落下,先生吩咐阿九绣的荷包阿九更是连夜赶制出来了。阿九在此院中待了这许多年,足不出户,实在无趣,先生为何不能允了阿九的心愿,出去走一走。”
    阿九勉强能带了些底气将想法抖露出来,不料先生一句话把她堵得哑口无言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荷包是谁替你绣的?”
    先生的音色极为动听,此时虽生着气,话中却听不出半分恼意,只是较平日里降了半个声调,磁意愈浓。似是一根弦挑得重了,尾音不绝于耳。阿九听得出神,正待回味回味。
    先生却已甩袖往里屋行去,行去之前朝门口的几名婢女不咸不淡地撂下了一句:“自去管事处领罚。”阿九闻之一慌,赶忙去追先生的步子。从前同样的事情她闹过不少回,先生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讨罚过他人。此番他竟会迁怒于从婢,想必气的不轻。
    “先生,先生,你等等阿九。”不知是不是阿九的错觉,她这一喊,先生的步子似是小上了许多,她踩着小碎步跟上,一晃眼便进了卧室。先生信手将门一阖,就着窗前的软榻落坐。
    先生神色微倦,以手肘支着脑额,朝阿九招了招手:“过来。”
    阿九心有不意,瞅着那几名婢女跟了她许多年,又多是任着她胡闹,便想替她们求个情:“先生,这事乃阿九一人之错。”以先生的才智话外之音自能分晓,阿九却不知是祸从口出,一句话叫先生自榻上一径起身,右手登时扣住她的手腕。
    “仗着我宠你,不替自己分辨,却要替她们求情,阿九,你愈发放肆了。”先生和颜悦色地陈述着明显同他神情大相径庭的话,阿九心知先生恼怒,虽生出一丝怯意却也并不收敛,只因先生捏她手腕的力道全不似生气的样子,便索性反手抓住先生的手,一弯黛眉就撒泼:“段云,本公主天生便这么放肆,你又不是不知道!”
    果见他眉头一松 ,眼里腾了些丝笑意,阿九方知适才先生的恼怒并非撒在她求情之上,而是恼他一口一个“先生”。说来人家的先生皆是喜欢学生对他们毕恭毕敬的,偏偏段云不喜,在无旁人之时,先生最为满意的莫过于阿九叫他的名字,百试百灵。阿九心知试到了点子上,旋即一倾身伏在榻上,趁胜追击:“云哥哥莫生气了,生气易老。阿九听说城郊的景色甚美,云哥哥日理万机,恰好解一解疲乏。阿九也想看看民街街头的玩意儿,更想看看冬野里的腊梅,云哥哥可否答应带阿九出去?”
    “阿九嫌我老?”段云顺手一带,将伏在榻上的阿九翻了个身,连带着脚上的白靴也翻上了软榻。阿九整个身子被一只手臂堪堪搂进了灼热的胸膛。段云只轻轻“嗯?”了一声,语调慵懒至极,听不出半点疑问的意思。
    实际上段云不过二十又五的年纪,比起书塾里头那些个白须髯虬的夫子,自然年青。加之一张脸生的分外俊逸,举手投足间自成一股潇逸风姿,委实不像个夫子。阿九察言观色,将整张脸埋入胸襟,嬉笑道:“先生怎的会老,便是再过十年,先生还是一样年青。只是…”阿九故意拖长了尾音,才郑重其事解释道,“只是先生若常年理公务,无暇出去散心,怕是会将心给养老了。”
    眸底微微一沉,段云的手只轻轻包裹住她的头顶,窗外凛冽的冬风自罅隙间漏进来,刮过他的手指,连动他的唇齿微启:“阿九,你还小。”
    先生总爱将这句话挂在嘴边。难怪他时常毫不避讳地将自己兜在怀里,或搂或抱,若是备了糕点,必要亲自送几块到她嘴里。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索性枕着她的手臂阖眼小酣。
    “先生,阿九明年及笄,不小了。”
    段云微抬了抬上睑,信手将阿九的下颚扣住。他的视线自下往上,停在一瓣娇嫩欲滴的唇上。眼底散了笑意,只露出半眯的黝黑:“直至今日你还要向我撒娇撒泼,当真不小?到了外头,你还待跟别人这么闹不成?”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7-05-10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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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额。。。手机没法发全第二章,估计是字数太多,等我晚上再发吧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7-05-10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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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十八年,皇帝采纳张孚敬的建议打算废除孔子的王号,改孔子为柱。祭祀器皿,礼仪声乐都有所节省,均为段云所驳回。孚敬恼怒之余于廷外呵责段云,名曰为背叛。段云只微微颔首道:“背叛生于依附。云未曾依附公卿,何以为背叛?”
        同年太子太傅兼翰林院编修接连遭贬,段云因故数迁府宅。
        嘉靖二十一年,扰浙西多年倭寇得以平定,期间段云屡次进谏,言江西洪水决堤一事,安民恤情,事无巨细,一一尽述。后又有俺答汗进犯京都,段云上奏请皇帝返还皇宫,召集群臣共谋兵事,解窘急。是年,官复原位,加封礼部尚书。年底入内阁,次年掌首辅。
        嘉靖十八年至二十一年中,九公主朱延婍被锁凤鸾阁半步未挪,当中缘由众说纷纭,最为人所知的一个说法正是与十八年被贬的段云有关,说是九公主悖论世理,有违轮纲,不守妇道,竟与授业恩师太傅有染,为圣上所察,被赐软禁。
        传闻这位九公主生来异瞳,盲一目,遍寻名医不得治。六岁那年偶然撞上西来为皇宫驱邪的得道高僧,高僧一指定音,连连将她喊作妖孽。皇帝因疼爱幼妹急问破解之法,那高僧意味深长道:“唯有此子及笄,以心血祭告苍天,才可免祸。”为此,皇弟特秘密建一宅邸于京都城郊外一清幽之地,提名“洗髓阁”,期间九年,九公主便生养于此,除却圣上派太傅来授课业,无人问津。待到嘉靖十三年,凤鸾阁才恍然出现这道丽影。
        九年时间,这九公主朱延婍同当朝太傅段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倒成了老百姓茶前饭后的一段佳话。
        这些闲言碎语在太傅被贬,公主被软禁后编不出点新玩意儿,才方有无米难炊之意歇了歇。
        此时凤鸾殿的高塌上正卧有一名女子,那名女子埋头枕在胳肢处,长发散乱地垂下,婢女们张望过去,不见姿容,但见一双莹润如玉的手探出锦被,朝虚空中摸了摸。为首的那名婢女立即上前自妆台上居中的锦盒中取出一对金镶灯笼状耳坠,女子接过递上来的物事,才将上身抬起来,侧头询问:“今日太傅可有回朝?”
        “回殿下,还未曾。”女子听罢,并未表现出半点惊讶,只缓缓道:“他已官复原职,又得加封,本是喜庆之事,你替我备一份薄礼,以尊师之意送过去。”说完似是斟酌,复又喊罢,只说在等等。
        披蟒戴凤,施脂抹粉之事正由一名唤做怀壬的新来宫女接手,本是个性子爽利的,趁着领头的那名宫女离开那会儿,忍不住朝镜子里的丽人问道:“公主殿下,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仅仅是这样一句简短的关切,也有好些年未曾听得。阿九透过镜子打量身旁正是二八年华的怀壬,再看自己一双黯淡的眸子深陷,隐有血丝布上,像极了洗髓阁外的那坐枯井,约略颓颓,一时竟有些怔楞。
        怀壬见殿下不答话,心底琢磨到管教嬷嬷叫她谨记的“多做事,少说话”的要紧,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手下的活头不似了适才的利索。葇荑附上她的手背,安抚道:“不似噩梦,倒是些欢喜的事,不必慌张,替我将这对耳坠扣上。”
        怀壬接过耳坠,轻手轻脚地上手,小心地瞥了眼阿九脸上的表情,收了语气悄声问道:“许是殿下您看起来气色不大好,奴婢瞧不出来半点欢喜的样子。”
        “气色不好怕是胡诌的,你可是觉得本宫老了?”这话原该唬的怀壬一身凉汗,偏生殿下的语气神情无一不似调笑,她也就大着胆子嬉笑摇头:“殿下便是再过十年也未见得老,只是殿下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怕是会将心给养老了。”
        怀壬只能瞧见殿下的侧脸瞬过一丝红润,唇齿微动之间似有千言万语将将出口,只来得及吐出最后一缕声息:“你还小。”声音嘶哑,宛若他音。
        初见怀壬,正是嘉靖二十一年。
        次年,段云因任首辅一职,免去九公主朱延婍的软禁之罪,可谓宠命优渥。
        到此时,阿九已有廿十又三,早已过了嫁娶的年纪。加之大明律法严定,一旦族中有男子担了驸马仪宾这一虚职,举族不得应试为官,若是已有当官的,一律罢免。因此驸马多半是来自市井,无才鄙陋之人,也未尝不可。
        阿九的心底分外清明,这一千石俸禄没有几个人敢要,即便有,也断不会选上她,如今的九公主,说得好听点是“人老珠黄”,说的不好听一点恐怕就是残花败柳了。
        说来,暮春时节的风倒暖得叫人发困。阿九将手里的剪子收了收,越过一株收拾完毕的牡丹,去裁另一株的枝叶,动作熟稔,两下的功夫便将之修整齐平。怀壬已出去多时,平日这个点她总要来问问她渴不渴,一壶沏好的茶却早已准备在不远处的凉亭中。
        修了这大半个时辰,她未免有些口干舌燥,便下意识地去凉亭里寻茶壶,紫砂壶倒是有一把,可惜是空的。阿九四处望了望,见无人得空,索性自个儿往烧水的地方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恰撞见两个烧水的小太监谈论的正起劲。
        “首辅”二字念得小心翼翼,却似声如破竹一般打断了她的步伐。阿九将身子往门扉的阴影处靠了靠,耳垂上别的一对绯色小灯笼便跟着晃了晃。沸腾的水闷在锅盖下“咕咚”作响,将浮空中的只言片语敲击得零零散散。她将后脑勺贴上被烟熏得无一处是白的墙,眼前一瞬的颠倒,天地晃荡,万物明灭,一时竟辨不清黑天白昼。
        也是,宜娶宜嫁。他已过而立之年了,阿九你本应当明白,总会有人替你守他下半辈子,想也罢,不想也罢。
        舒了舒起伏的胸膛,阿九从容地自烧水处讨来一壶水,回房将茶沏上,抿了几口,便又回去院子修花草。这次她修得极为认真,上眼睑不敢有一丝抖动,就连平滑割裂处透出的一星半点的浅绿嫰汁,她都一一试净。
        “不善像如善,爱而似无爱。以苦为乐像,狂夫之听厌。不善像如善,爱而似无爱…爱而似无爱,爱而似无爱…似无爱…”


        IP属地:浙江6楼2017-05-10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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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院中的金边花枝阿九已修剪完毕。”
          嘉庆十四年春,“洗髓阁”后院疏落的两处栅栏中已是繁花似锦。居中的金边瑞香尤显齐整,正是适才阿九剪修的。
          一进一出不到一刻,段云连往花圃中瞥上一眼都嫌,只朝她招了招手:“阿九,你可知我为何要叫你修剪花枝。洗髓阁的人手不多,但还没到连抽出个人打理院子都为难的地步。”
          段云的左手端着个油纸包,一身雪白的衣袍沾染了市井的烟味,阿九一闻便知,哪里还顾得上先生的问话,只含含糊糊的摇了摇头。见他招手,一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打算接那油纸包里头的吃食。手刚伸到一半便被拦住,一双手腕被结结实实扣在当场。
          阿九委屈地抿了抿唇,瞧着手上不知何时沾染的花泥一言不发。
          段云只稍稍瞥了她一眼,将手下的力道一松,转而改握她的左手,将她牵到水井处。俯仰之间,已将一桶水装在了她跟前。他用手抔了清水,耐心地将她手上的花泥洗净。
          “阿九,今年的及笄礼一过,你便要搬去宫里住,性子还这般浮躁。我叫你修枝剪叶并非是教你打理花草,而是想教你修心。越是枯燥乏味,越是能静人心。如你这副快刀斩乱麻的剪法,再花十年也悟不出半点禅法。”
          先生的手指分外修长,白玉般的色泽,似跟水溶在了一处,阿九的手触到那抹温润,恍然觉到九年前初见先生十分,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奶娃娃,先生一身白衣从苍穹的那头飞身而来,正如话本里无意中落入凡尘的仙人,仙人伸手将她的拳头裹起,轻笑道:“我是你先生。”
          “清珠投于浊水,浊水不得不清。佛号放入乱心,乱心不得不佛。”阿九将神识拉回来的一瞬,即刻将段云欲将收回的右手钳住,讨赏似的一阵摇晃:“因着修枝剪叶枯燥无味,于乏味中生温稳,生宁和,才能静心静气,少悲少喜。”
          心下却腹诽道,这样的人不是尼姑便是和尚了。
          油纸包中裹了好些东街麦家的枣糕,阿九如愿地将之捧在手里,拈起一小块便往嘴里放。枣糕叠得过多,阿九这一拿,引一发而动全身,边缘处的数块几要落地。她的小手撑不住,眼疾手快的将段云的手抓起摊开,立马转移了岌岌可危的油纸包。方才安心地将口中的枣糕咽下去。
          一块接着一块。
          枣香四溢,细腻柔软,入口即化,阿九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眼底盛的笑意灼灼,衬得她原本粉嫩的面颊愈发娇俏。觉到额际的发丝松动,阿九抬头张望,恰撞上段云伏低的额头,踉跄后退了一步,怔愣间拈糕的手腕处已被他钳住。
          先生的力道不重,却是叫阿九左右挣不脱。阿九朝段云递去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那头眸略略一沉,竟当着阿九的面低头将她指尖的枣糕给“叼”走了。阿九没料到段云这番作为全是为了“偷”她一块糕,噗嗤一笑:“先生也爱吃?那阿九分一半给先…”
          湿腻的触感绕上她的指尖,阿九的话一时哽在了喉咙。先生低着头,颊边的碎发垂在两侧,神情专注地舔舐粘在她指尖的微沫。先生的唇齿温热,包裹住她的指骨,阿九只觉脑中嗡地一声长鸣,双腿不自觉地有些发软。
          指尖细沫舐尽,段云才停下动作,若无其事地指了指阿九的唇边:“吃东西也不让人省心,沾得手上嘴角全是。”说着人已上前一步,凑近查看。
          阿九脑中掠过适才先生替她试净指尖的画面,以为他要在自己的嘴角依样画葫芦再来一遍,唬得直直后退的步子一阵发虚,反被段云的右手搂了个正着,一把捞了回来。先生双眼凝了凝,将她盯得耳窝一阵发烫,继而轻弯了嘴角:“今日我自东街回来的时候,恰遇上一家首饰铺子,瞧着这串镶金灯笼耳坠可人,便捎了来。”
          将枣糕递回阿九的手中,段云的手在覆上她薰红的耳际时微微一顿,指尖不自觉地来回摩挲,流连不去,以至于一双耳坠生生扣了半柱香时间。
          “先生,今日的丹青阿九还未曾绘制,先回房了。”
          “等等。”
          阿九即要跨出的脚步生硬地顿了顿。
          “先生可还有什么事?”
          “这对耳坠你可欢喜?”
          “欢喜欢喜,先生送的自是好看。”


          IP属地:浙江7楼2017-05-10 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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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阿九以描摹丹青为由回房后,近半个月的时间,段云都未曾瞧见她的正脸过,这丫头每回都是匆匆来匆匆走,步子都不带停顿的。平日里能避则避,不巧撞上面了,小手一招一溜烟便跑没了。
            立夏在即,天气转热。
            阿九将身上的行头减了一半,犹觉口干舌燥,这才记起皇兄在阁中挖了冰窖,忙吩咐从婢去取些碎冰,制了冰镇梅汁端到跟前来。正吃得尽欢,横里冒出个侍从,来传话叫阿九去西阁用午膳。阿九本意回绝,转念想起先生日理万机的,或不曾吃上这酸甜的梅汁,加之避了这十多日,总要去见见先生的。
            西阁院落较阿九的东阁开阔许多,许是因方位的不同,荫蔽处更是凉意颇盛。阿九亲自端了个青花瓷盘,将余下的冰镇梅汁带到了用膳处。
            凉亭中,锦衣男子已等候多时。段云今日着了一身玄色长襟,由一根钿金蟒图的腰带束起,衬得上身尤其挺拔。平日里垂在颊侧的长发一概被挽到了后脑勺,玉冠紧束,偏头十分,露出棱角分明的鼻骨,俊逸非常。阿九未曾见过先生这身装扮,不免讶异,正打算上去问问,段云已眼尖发现了她。
            先生的目光流转之间,已落到她手中的青花瓷盘上,叫阿九不由地感到指尖腾起一股灼热,将手里冰镇梅汁的寒意一瞬冲散了。
            阿九顺着他的目光将盘子搁在茶几上,手下意识地背到了身后,解释道:“近日来天气愈加炎热,这是阿九方才命人制的冰镇梅汁,酸甜可口,先生尝尝。”
            微掀了唇角,段云以手接过瓷盘,示意阿九入座。此时已有零星的几个婢女将菜碟送上,茶几不大,故而准备的菜色不多,却都是阿九极为喜爱的,譬如说眼前这道芙蓉大虾,又或是左右两边的豆黄芝麻卷和糖醋荷藕。
            洗髓阁不允人进出,阁内老厨的厨艺再精湛,吃了这九年也该腻了,阿九却不曾生出换个橱子的想法。老厨年纪大了,这一被赶出去,糊口的唯一生计恐怕也要断。因此大多眼巴巴等着先生给她带。
            此时阿九对着一桌菜香四溢的吃食,早将一腔怯意抛在脑后。顺着段云的目光,俨然是个小姑娘家胡乱咀嚼的模样。或受感染,他不禁舀了一口酸梅汁,入口润滑,却是冰凉刺骨,继而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
            “先生,你今日不着白衣,却着锦服,可是要办什么事去?”段云因阿九的问话断了思虑,回道:“过几日圣上要考察太子的功课,太子因此约了我午后去东宫授课。”
            阿九不免气恼道:“太子那头有太师,有太保,阿九就只有先生一人,他为何偏偏把先生招去。”
            段云呵呵一笑,调侃道:“自是你先生较为管用。阿九可是恼了?”
            阿九倒是丝毫没去留意话中的调侃,认真思索道:“依阿九之见,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之先生年轻,比之先生渊博,比之先生才气,比之先生谋略的人,更妨说那些个太师太保了。”
            段云听之一愣,不由伸手弹了一记阿九的额头,摇头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一隅权且有戚家少帅,况乎他隅。阿九是偏心了。”
            午膳用到一半,段云便被传走了,走之前特地交代了她少吃些生冷。阿九吃了个半饱,眼见先生离去,倏然没了胃口。瞥见适才先生舀了几口剩下的梅汁,挪了位置,石凳上还留有先生衣裾上的松墨味。梅汁入喉,方解了阿九心中无名的烦躁之意。
            晚间段云过来洗髓阁,问及东阁一处的婢女,得知阿九未曾从西阁回来,像是心中的忧虑得以证实,提步向西阁后院的小径寻去。他本欲在太子处逗留一个时辰便回来,奈何横里一道圣旨将他招去了交泰殿议事,直到黄昏时分他才得以找个借口告退。
            西阁后院岔路多,加之天色暗沉,一众人全无方向地找了许久,才将九公主找着。那抹娇小的身影,就在段云的眼皮子底下蜷身于蒿草中。他大步上前,将阿九揽入怀里,觉到胸前的小人儿痉挛不止,眼底古井泛波。朝着周遭一干人等吩咐道:“明日将这院里头的草削至一半高度,今后这里的草皆不可逾三寸,其余人自去反省。”
            东阁处还需费点脚程,段云干脆将她送进了自己的房间。蜡灯摇曳,将她的一张小脸衬得异常苍白。阿九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双臂环住腹部频繁抽气,较常日格外红艳的下唇也跟着微颤。
            段云托起她的上身靠在自己胸前,一手固定她的腰,另一手运功暖腹。他的眉紧锁着,辨不清神情,只片刻功夫鬓角已浮起涔涔汗意。
            “阿九,你便这样叫我不省心。为避我这半个月,将自己的月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设非我将日子算了算,你今儿个便是疼死也是自找的。”床榻上的小人儿虽无回应,他却将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午时那刻你还将我夸成了天下第一人,怎么,阿九是连这第一人也看不上,疏远我半个月,现下还要叫自己受苦平白惹我担惊。”
            将手移到阿九的下颚,他探了探颈项处的热度,才舒了口气,凑近额头将薄唇贴上,许久沉默。
            “大人,属下将热水送…送…”
            “哐傥!”是水盆砸到地上的声音。
            送水来的侍从甫一见着这一幕,吓得腿一软,匍匐在地上再不敢起。段云只抬头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持平道:“重新装一盆热水来。”
            侍从一听,如释重负,踉踉跄跄地急奔厨房又要了盆水,片刻也不敢耽搁地赶到了段云的房中。彼时段云已端正地坐在茶几旁的檀木椅子上,唇齿含笑地接过侍从端过来的水盆,缓缓道:“今日之事,若是有一星半点的话传到我耳朵里,你应当明白后果。”他的话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不恼不怒,却如千钧之鼎压身,叫人心生畏惧。
            朝野皆知当朝太傅段云为九公主的授业恩师,自入住洗髓阁后,段云更是倾力照料九公主,在外人看来,大有把她当女儿养的意思。今日之前,还不曾有人揣测过此等悖论之事。直至这名侍从无端的闯入,眼见朝堂上沉稳内敛的锦衣公子,竟拥着自己的学生,举止亲密,引人遐思。


            IP属地:浙江8楼2017-05-10 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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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食胡吃了太多,阿九方吃足了苦头,整日皆是阵阵顿顿的腹痛,有时候痛得紧了,便真如芒刺在肚内,穿插搅混,抽搐难停。痛极便醒,稍缓即睡,迷迷糊糊间只觉一股暖意自小腹欺上,一扫身上黏黏嗒嗒的不适感,方减了腹中疼痛。
              翌晨醒时,屋中门窗紧闭,阿九挪了挪脱力的上身,正待以肘借力起身,恰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冗杂了由远及近另一人急切的步伐。她伏低身子,贴着瓷枕细听。
              “太傅大人,时辰已晚,老奴替您更衣上朝罢。”
              “不必了,烦劳顾公替我向圣上带个话,今日早朝段某怕是去不了了。昨夜吹了凉风,怕是染了风寒,不敢以病颜面圣。”语毕慢咳,话声似是从喉头挤出来的,压抑低沉,叫人听之耳际发涩。
              那顾公告了几声关切话,才匆匆离开。
              甫一听得先生推门而入的声音,阿九将头一埋,“死睡”过去。昨日她不顾先生的劝阻吃了这许多凉食,恐怕扰了他一整晚,不免心虚。
              段云走近床榻,伸手将阿九脸上的薄被往颚下拢了拢,似笑非笑道:“我说的话你非不听,这偷听墙角的功夫,倒是无师自通了。”
              “不敢不敢,我这偷听墙角的功夫怎比得上先生扯谎的功夫,阿九自愧不如。”心知先生早料到她醒了,阿九咯咯一笑,挤眉弄眼道,“昨夜吹了凉风,怕是染了风寒云云…原着先生也有托病不上早朝的时候!”
              段云并不作答,起身将窗子打开,又倒了杯热水递给她,责备道:“我若是上朝去了,你再痛个不省人事,谁来管你这个小丫头!”
              阿九闻之心下一暖,瞧见段云把空了的茶蛊放置于茶几上,去而复回,又将她身前的被子掖了掖。不由将头凑近,埋入他腰身处的衣襟,双臂依恋而拥,使劲地嗅了嗅:“先生,你衣服上的味道真好闻。”六岁的时候,阿九也曾这般扒着他的衣襟说过,那时的阿九还是个顶小顶小的娃娃,先生将她的后襟一拎,便可轻易地将她挣脱,但先生不曾,如今也不会。
              阿九瞧不见先生的反应,头顶依旧是缓和的气息,只好笑笑道:“我来这阁中九年,未曾见过其余人,只有先生教我,照料我,与我解闷,阿九一直知晓先生对阿九的好是极好极好的。听宫人说,原本阿九只有小名,延婍这一名讳亦是先生取的,阿九一直想问先生,延婍这二字有何渊源,先生可否告诉我?”
              默了片刻,在阿九几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自头顶响起了段云漠然的回话,那是种阿九未曾从先生口中听过的语气,沧桑而凛冽,似是越过了世间常理,夙世轮回,他说:“阿九,这原该就是你的名字。”
              阿九闻之一愕,将头侧了过来,眼见先生愈加倦怠的神情,思及佛语中“入了魔障”一说,心头突生一计,双手拽紧肚前的衣襟咿呀叫唤。果然奏效,先生一扫方才神识游离的状态,将阿九搂到了跟前。
              “小腹还痛?我替你揉揉。”说着,手已探到了阿九的腹部,隔着一层薄襟,阿九能觉到自先生手心传来的热意。继而那股热意循脉遍布全身。下身传来一股黏腻的流动感,阿九身体一僵,脖子沿脸霎时红欲滴血。
              她推脱了几下,小声道:“我不痛了,先生快去叫阿竹来罢,阿九想将身子擦一擦。”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已细若蚊呐。
              段云也不坚持,似是不明地盯着她看,将她的一张绯红的小脸蛋看穿了方缓步离开,笑忖到,若是阿九晓得昨夜是他将自己的身子清理了干净,恐怕要被吓坏了。
              日子转眼已过了八月半,再有一月阿九便要行及笄礼,介时入宫后,便再难出来。
              九年间,阿九无一日不想出得这洗髓阁看看,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牢笼中的幼鸟,执拗而无法,平日里除却嬉嬉笑笑将段云布置的功课完成,便是听他讲讲天外之物,宫里头的规矩,她也学了个七七八八,无聊时由自摆弄,倒还有模有样。
              皇帝明令禁止九公主进出“洗髓阁”,一则免她沾染市井气;二则恐她这双异瞳徒生事端;三则忌惮那高僧所言。可知阿九从前那番乔装打扮混入婢女的行为,不过是使性子罢了。
              故而能在入宫前的一月,将段云劝服出门,实在出乎阿九所料。兴许是先生怜她胡搅了这么多年,特允她着一身男装,随他出府。只是这出门的方式不大光明,翻高墙,避巡卫,才得以踏足市集。
              阿九却不知段云有的是方法将她带出洗髓阁,只不过他怕这小小丫头一旦见识了这大千世界,迷了心智,不再将他视作唯存的依赖。
              四面高墙,将她眼前的景象锁在四方阁中,如今眼见繁华市井,熙来攘往,车水马龙,不由看的瞠目结舌。她以手牵着段云的白袖,行走间只顾东张西望,旁人若是望来,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娇公子携了自家长兄游街。
              将一颗糖葫芦衔在嘴里,细细咀嚼间,她瞧见不远处人来人往尤其多,心头疑惑,指了指那处询问道:“先生,那处的楼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段云脚步一顿,神色不大好看,将阿九的步子往回带了带:“太白居,京城最大的酒家,里头的大多是达官贵人。”
              阿九听之明意,朝中大臣识得先生者居多,若是不甚被认出,恐怕徒增麻烦。便顺着段云脚步发力的势头转身,打算离这是非之地远一些。不想方踏出一步,身后兀自传来一道明朗的招呼声:“太傅大人,何以行色匆匆?”


              IP属地:浙江15楼2017-05-11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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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际幽暗,碧月当空,与长街的尽头相融,化为了眼前的熙攘人间。吆喝喧嚣声齐至,冗杂于市井当中,阿九循着先生的目光望去,一条人影正往此处行来。
                “太白居”中的灯火映照着来人抬高的下颚,将他鬓角银白的一缕发照得通亮,步伐渐近,约略露出男子年青的面容,同他的一头银发大相径庭。与此同时,横贯眉眼的那道伤疤突兀地出现在这张邪肆俊美的面容之上,叫人看了不由发寒。
                阿九警惕地打量了几眼,直觉此人不好相与,不想那人竟似察觉到这道目光,从与段云的对视间转而留意起了个头矮小瘦弱的“少年”。那小人儿一张脸似润了灯蜡,扑红扑红的,额顶光滑,叫月色映得似一块温玉,细长的脖颈缩在衣领下,透出如隐似约的白皙,再看那双眼,已怯地缩回了段云的身后,只露出左侧轱辘转的眼珠。
                段云起身一步,不动声色地将二人之间的视线一拦,抱拳道:“随意逛逛,不想能碰上季大人,倒是在下失礼了。只是离了这十丈远也能将段某给认出来,季大人的眼力段某实在佩服。”
                “太傅大人说笑了,南镇抚司掌火铳一物,季某若是没了眼力,怕是得回家养老咯。却不知太傅这样传道受业的斯文人,也有这般鹰隼目力,倒叫季某困惑不已。”
                段云不着急作答,将手中的折扇“嚯”地一开,轻摇道:“段某所承乃闲职,自不像季大人这般操劳,目力什么的谈不上,不过是学了几手认人功夫,以免错将顽石当做了宝。”
                谁又是顽石?谁又是宝?
                季镇的眼底寒光一闪,朝段云背后看去,似要生生刮了阿九面上这层皮,继而自鼻孔冷哼出声:“如季某所算不差,太傅大人今年已有二十又六了罢。如太傅这般年纪,寻常官人早娶妻生子,况乎像太傅这般器宇轩昂,风流蕴藉之人,怕是在这京城中倾慕阁下的能从城东排到城西。今日季某才算明白了,原着太傅大人不娶个美娇娘回府是有道理的。”说着以手指了指段云身后避着的“娇少爷”,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太傅大人好这口,又何必藏着掖着。”
                阿九不明所以,直觉他话里穿刺带讽,定是讲先生的坏话,不依道:“什么这口那口,云哥哥娶不娶妻是他自个儿的家务事,由着你这外人在此编排?”
                阿九词严厉色,却仍将半个身子掩在段云的身后,抓着他袖口的手因情绪激动不由得发颤。段云本是一脸淡漠的神情,因着阿九的娇喝一时没忍住,浅浅一笑,侧身将小姑娘的头一揉,轻声道:“阿九可曾听得过‘断袖’一说?”
                “断袖?”阿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口中重复了一遍,继而左眼自季镇的方向掠过落到先生的眸中,得到他肯定的示意,一瞬将脸给憋红了。又恼又羞,恼得是季镇竟信口侮辱先生,羞得是自己则成了被豢养的男宠。
                灯火将“少年郎”粉雕玉砌的小脸照得俏丽如三春之桃,一丈远处的季镇观此二人频繁低语,眉来眼去间恍若无人,又观阿九羞怯难掩,更像是坐实了他方才的信口嘲弄,一时错愕。正斟酌间,横里闪出个人影将三人的目光拉了去。
                黑色的劲衣甫一站定,也不顾打声招呼,便朝着季镇一通上下指点:“多日未见,怎得季大人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戚某自认相貌及不上当朝太傅,不过也算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罢。何以在季大人眼里这般不入目?”语罢潇洒一笑,脸上哪有半点羞怒的影子,转身之余才似察觉到什么一般,惊讶道:“不想太傅大人也在此间,倒是碰巧了。”
                段云笑着拱了拱手,并不答话。
                他倒不甚介意,目光四顾间落到阿九身上,呵呵笑道:“我说呢,季大人怎有兴致在这同太傅攀谈,难不成是瞧上了太傅身边这个娇滴滴的童子?”
                季镇怫然变色,鹰隼一般的眸子落在他身上,戚继光却似毫不自觉,悠哉地挑落腰间的九龙玉佩,朝段云递过去:“不就是一随身童子么,太傅大人自不会是小气之人。戚某就用这小小璞玉将他换了来,送给季大人,免得今后季大人还是这般不待见我。”
                他言语轻佻,季镇闻声一张脸早已黑得似抹了一把碳,段云不曾动作,却也不似生气,只朝阿九递去一个默许的眼神。阿九茫然无措,只将话中的“换”和“送”听得真切,扒着先生的后襟道:“我只待在云哥哥身边,别处哪儿都不去。”
                从洗髓阁出来前段云便交代过,在外不可称呼他先生,免遭疑窦,阿九深知其中利害,现下心虽生出慌乱,却也半点不曾马虎。
                戚继光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阿九,做恍然大悟状,继而感叹道:“可惜可惜,季大人十五年前未得心上之人,如今倾慕之人又有他欢,戚某…”他摇了摇头,也不理季镇一瞬倦恹的双目,朝阿九招了招手:“小童子,带你去见识一番这京城的云雨之地,好替你家先生教教你。”最后一句话压得甚低,阿九细听间才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拼凑出来。
                云雨之地?阿九朝先生处探了一眼,见他眸中陡然幽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拉着他的衣袖赶上戚继光的步伐,能将季镇摆脱,又将去个听上来煞是好玩的地方,算来不亏。


                IP属地:浙江18楼2017-05-12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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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春阁”二楼正厅偏左的雅间内,烛火摇曳,香烟袅袅。稠烟凝聚处的香炉龙蟒相泽,错杂的纹路嵌在银灰如苍的炉体之上。居中是一张矮几,几脚向内弯起,一勾之下脚肘着地,似是盘在地板上。矮几两侧对坐三人,身形不一。此间窗户微开,及地的殷红长帘恰如其分地挡了街头聒杂,却将天上明月的光辉引入,映在里间床榻的珠帘上,莹莹透光。
                  “少年郎”捱着白衣而坐,正自打量对座的黑衣男子,他的下巴虽留着胡渣,却打理得极为干净,脸部的轮廓刚毅,一双漆亮的鹰目却透着与之不符的懒散笑意,甚至于朝着“少年郎”轻佻地眨了眨眼。阿九微抬了抬下颚,望着比之先生愈显黝黑的皮肤,失望道:“当日在台州斩杀倭寇头目,伏击倭寇于仙台中途,前后九战九胜,后又攻破流窜至江西的倭寇据地的戚将军竟是你。”
                  “正是微臣,不想九殿下对微臣了解得这般细致入微,莫非…”促狭的目光自阿九身上扫过,他笑得意味深长,朝阿九递来一小盏酒,横里闪出一副黑字白底的扇面将酒蛊挡了回去:“小徒不胜酒力,这酒戚将军自饮便罢。”
                  戚继光也不磨蹭,手臂微微一抬,适才被挡回的酒已全数入肚,朗笑着调侃道:“段兄爱徒心切,琴棋书画,修身养性恐怕教的差不多了,戚某今日左右无事,叫九殿下长点别的见识。”段云未及答应,戚继光双掌一击之间,门口立时灌入了几重香粉。
                  阿九一时好奇,甫一转头,便被一具娇软的女体扑了个满怀,艳香四溢,薰得她脑壳发涨,糊里糊涂地被喂了一口辛辣液体,呛得她一阵急咳。纠缠间自手腕传来一道安稳的力道,继而身体一轻,便似个包裹一般被扔进了熟悉的禁锢里头。
                  阿九抬眼一看,目光所及正是段云莹白的脖颈,此时喉腔动了动,却是朝着身侧的两名女子说的:“我这徒儿心性单纯,也沾不来烈酒,两位姑娘不必为难于她。”
                  其中那名橙衣立时娇嗔道:“公子爷疼惜徒儿,奴家却因此遭了冷落,奴家不依,不若公子为爱徒自罚三杯罢。”话说着,人已趁势捱上,阿九眦目警惕,眼见段云轻描淡写的一避,恰让眼前人扑了个空,继而亲自斟了三杯酒一一饮尽。
                  阿九干脆缩在段云的身上,以观其变,若是再有姑娘对先生行不轨之举,甚至于辣手摧花,她定不会坐视不理。
                  对坐莺莺燕燕,娇笑谈天好不热闹,白衣公子这头除段云吃酒吃得一派气定神闲外,其余两名女子外带一个“娇少年”皆一脸郁郁寡欢,一方打着段云的主意,一方提防着打主意的人。终于挨不住这诡怪的气氛,橙衣女子旖旎的身子一斜,朝着段云执蛊的右手伸去:“公子这般冷落奴家,可是嫌奴家生的粗鄙?”
                  戚继光将两边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得空附和道:“段兄,这两位可是弄春阁的头牌,不说倾国倾城,艳压群芳是没问题的。莫非是因你徒儿在,脸皮薄?当年你我二人来此地的时候,你可不是像今日这般…”话未说全,意已全达。
                  段云淡笑着瞥了他一眼,抽手以扇指了指他身侧的另两名女子:“元敬,我权且问你,王家姑娘姿容比之如何?”
                  那头听得脸色一靑,面上未能褪全的笑容一时挂不住,左右带哄地才把屋中的四名女子请了出去。阿九喜闻乐见,拉了拉段云的衣襟,用手比划道:“先生先前为何会来此地?莫非是喜爱这样体形丰满,袒胸露ru的女子?”
                  段云乍闻这番形容,煞觉好笑,所谓的体形丰满实际上是该长的地方长足了,所谓的袒胸露乳实际上是轻纱制的外罩若隐若现。难能听得阿九这般刻薄的说辞,段云干脆点了点头,等着小丫头再道出点别有韵味的声调,她却沉默不语了。
                  许久闷闷地嘀咕道:“不想先生也是个色鬼。”
                  那头的戚继光听得真真切切,一扫方才吃瘪的模样,哈哈大笑:“九公主殿下果然有趣,莫怪段兄同我闲谈时半句不离你。这句色鬼他倒是担得,不过天下恐怕也只有殿下能让他担起这个罪名了。”
                  阿九只道他认同自己的看法,心理愈发不快,鼓着腮帮发呆,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家猫。
                  段云轻声解释道:“往常我们来,避人耳目,是为谈些正事。”继而朝对坐唯恐天下不乱的某人瞥了眼,“这次回京,可有什么要紧事?”
                  段云同阿九回府时约已三更天,阿九犯困,便似小时一般伏在先生背上打瞌睡,朦朦胧胧间随口问道:“戚将军怎地知道我是九公主?”
                  段云耐心答道:“你有一双异瞳,又同我杵在一块儿,不难猜。”
                  “那先生为何叫他元敬?他那时听到王家姑娘这般害怕,这王家姑娘又是何人?”
                  “元敬是他的字,那王家姑娘正是他的结发妻子。”
                  “他竟娶了妻,却还来吃花酒,我原以为戚将军是个人物,不想是个风流纨绔。”
                  段云抿唇一笑:“阿九现下可知云雨一词的意思了?”
                  “云雨?弄春阁,这般腌臜的去处,先生今后不准去,不准…”肩头一沉,人已兀自睡去。


                  IP属地:浙江26楼2017-05-13 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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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殿下,您可得醒醒。春夜寒凉露湿的,您在这儿憩息万一着了风寒怎的办?”晚间的夜风“呼呼”地打在脸上,阿九抬起枕在膝盖上的额头,循声望去,正是怀壬绿鬓朱颜的眉目,不由放缓了声调:“扶我起来,我们回去。”
                    阿九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落枝碎叶,任怀壬一路虚扶而去。走在路上,想起院里头的花枝草木都修彻底了,一时竟想不出今后待以何事打发时辰,不免叹了口气。
                    怀壬听之疑道:“殿下好端端的为何叹气?”
                    闲来无事这种话说与怀壬听总有些不厚道,阿九一时想不出来怎么答应,思绪飘得远了,说话便有些摸不着头脑:“韩子昔言:得之不该,则会失之不该。”
                    怀壬听得一怔愣,一时没回上话。阿九度她做丫鬟的,识不得这些文绉绉的句子,更妨说当中的话外之音,反倒释然,不想她求知心切似的,定要盘根问底起来:“殿下,此话怎讲?”
                    “意思就是得到不该得到的,必然会失去不该失去的。”
                    小婢女愤愤一嗤,笑骂道:“殿下,便是怀壬听着都像是谬论。世间哪里会有该与不该,只有得到和失去的。”
                    “你倒好,跟了我这一年半载的,就会跟我贫嘴了,以后还怎么的了。”嘴上苛责着,眼底尽是笑意。
                    怀壬讪笑,领着阿九回寝殿,掌上灯,正打算铺张床榻,回头瞥见殿下眼里头的血丝,发肿的眼皮,方才外头月黑风高的,倒是没仔细瞧到。如今细想起来,适才殿下将头埋在膝盖头,哪是在歇着,分明是在落泪。
                    再往方才则个“韩子”的引话里头一阵细想,心中一疙瘩,忙落下手上的活头,替殿下泡了壶茶。
                    茶烟袅袅,闻香扑鼻。阿九一路看她洗壶烫壶完毕,才用茶匙拨茶入壶,又是一番清水涤荡,虑了个干净,第二拨才将茶奉上。怀壬的手很细长,肤色润白,泡茶的时候叫人说不出的赏心悦目。阿九看入定了,白日里进水房的记忆飘然而上,全然没察觉到脸上铺了层霜白。
                    怀壬将茶奉上,忍不住问:“平日里殿下见我泡茶,每每都要和颜悦色地夸我几句,今番神色不大好,可是为了什么事?”
                    阿九叫她的问话拉回神,接过茶蛊抿了一口,嗔笑道:“不就少了你一句夸么,你这小丫头也胆敢来斤斤计较,仔细你的皮。”
                    怀壬见殿下左右不说,索性将话敞开了:“奴婢今日去嬷嬷那听教,半路听了几句闲言碎语…”余光瞅了眼正自品茶中的阿九,异于常人的眸色不曾闪露出半点惊疑,方证实了心中猜测,接到:“听闻首辅大人前些日子定了门亲事。”
                    端茶的手一滞,缓缓将茶蛊放下。
                    “可知是哪家的姑娘?”
                    “听说并非什么名门望族出来的小姐,似是中道落魄的书香门第 ,又说是哪个官宦人家的私生女,想来也非是个善女。”
                    阿九只撂了她一眼,训道:“宫里头传的话你也信得?以讹传讹的,今后修得这般议论。”转而又似想起了什么,眉眼揉了点笑意,“他选的,总该不是什么差的姑娘。”
                    怀壬涤茶的手不由僵了僵,压低了额头:“殿下,您先前所引的韩子之言,可是因着此事,您该不会是悔了罢?”
                    “悔?怀壬,我不曾悔过将他放在心尖,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感情是你自己不去付出便可奢望的,旁人不是傻子,他更加不是。你知我被幽禁此处三年,也见我苦闷了许多时日,你替我可怜。你却不知在此之前,他曾遭受过什么,于他这般雄才大略之人,当个知州怕是比不当还要委屈。他如今三十又四了,妻妾子嗣不占一样,守了这么多年华,我心底本该知足。”阿九侧着身,将耳际的灯笼取下,半抬着眼看妆台,像是透过磨损的铜镜望见了什么,“怀壬,我悔的是,当初不该回宫,不该将头顶的凤冠栓的那样牢,欢喜地踏上及笄的大典。尽头,是祭祀苍天的鎏金玉柱。”


                    IP属地:浙江32楼2017-05-14 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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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怀疑这篇文的甜处,虽然当中有玻璃渣,但一切的玻璃渣都是为了甜死做准备的


                      IP属地:浙江37楼2017-05-14 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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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十四年九月中旬,凤鸾阁张灯结彩,满堂的珠翠玲珑,红漆彩结,阶下罗列了满满当当朝众捎来的奇珍异宝,凝厚的梨木雕花盒子,箱子,皆由红盖头蒙着。排场都快赶得上皇后的册立礼了。
                        虽则事出有因,但好歹把一个矜娇贵胄的公主流放在外头九年,这场笄典便似有些补偿的意味。
                        一道圣旨压下,朝臣一概蜂拥而至,不得称病,不可误时。阿九初闻此事,不免觉着规矩过于严苛了些,后一细想这当中的恩典,又不免捎带了几分暖意。
                        洗髓阁清幽静地,阁中排布雅致,檐下雕饰古意,配上四季常青的后院,简洁归简洁,倒也不失为秀美的去处。如今凤鸾阁的光景立在当前,阿九才领悟到天差地别的意思。六岁之前,按规矩她是随母妃住的。只是母妃去得早,她一双异瞳少不得叫人忌惮,行宫便由着嬷嬷带大。
                        只不她在宫中非是个受欺凌的主,除却寝殿不入目些,地位却叫其他哥哥姊姊受宠。
                        穿过雕梁画栋的大门,抬头望,火红似的钩顶一排巍巍然交叠在偌大的视野当中。碧瓦重檐,高低盘错,不着边际。越过隔间,正是四面抄手的游廊,团簇的奇花异草正是在这廊尽的院里头。阿九由着两名贴身婢女及十数个宫人一齐领到寝殿,寝殿中已有嬷嬷等候。
                        朱漆檀木的大案立在正中,四面各盘了张梨木雕花椅子,崭新异常,阿九稍一查探,便晓得如今屋中所置皆是换了新的。
                        沐浴洗漱完毕,嬷嬷和着两名趁手婢女便来替她打理头发。阿九端坐在妆台前,盯着唐亮的铜镜发呆。及笄礼毕,她便成人了,先生总挂在嘴头的“还小”可不顶用了。思及不由得咧开嘴角,朝身边的嬷嬷吩咐道:“阿嬷,替我将头发梳得规整些,得像大人的那种。”
                        哪个孩子不盼着长大,嬷嬷笑着将手上的头发顺了顺,拆股拢结系起,齐齐整整结了七鬟。凤冠扣上,铃铃铛铛的流苏,敲打着比之阿九额头宽出半根手指的冠尾。又有婢女迎上画眉,点唇,施脂抹粉。
                        饮醴酒,浸盥盆,熏香炉,拜长兄,依照次序,一一办成。
                        发冠凝重,行事却需慢条斯理,小心谨慎,一个时辰下来,阿九鬓角已捋了层汗。微抬着下颚,步子顺过一条大红的锦毯禹禹而行。
                        大理石台前黑压压立着朝臣众人,阿九朝人群中望去,看不清面孔,只好泻下气来专注走路。心底的期盼却是一浪高过一浪,直至她走上石台,将底下的臣子看得一览无余。这些面孔她很陌生,只除了边缘处一脸面无表情的季镇和摸着下巴锁眉沉思的戚继光。季镇的表情在触到阿九的面容时终于卸下脸上那层不化的霜,讶异了一瞬,阿九明白季镇这是认出了当日那名太白居前的“少年郎”。
                        但那些,似乎都没眼下这件事叫她来得在意。她的及笄礼,段云不在当中。绝非看差,先生即便是着一身的素白,也比在场的任何一人,从容优雅,风尘物表。
                        到底是什么要紧事,一道圣旨都没能将先生请来参加她的及笄礼。
                        鎏金繁复的玉柱擎天耸峙,莹润的色泽装点上烈日灼灼,自周围晕起了一层薄薄的橙雾。阿九到底伏跪下来,对着祭皿拜了三拜。
                        有婢女将她托起,扶着她走进红毯尽头处的一条暗道。这间暗室本是备来搁置祭品用的,如今倒也用对了地方,取她的一盏心头血亦是祭上苍的。
                        阿九岂会不怕剜心割肉的痛楚,只是她料着一盏血到底少,痛在一时,一时过后,她将是真正的成人,独当一面。
                        曳地的火红长袖挽起,阿九退避了周围一干人等,褪下罩着的宽大外袍,将腰带松了松,一层一层地拨下膀子上的布料,繁厚的衣物只褪到了半臂之处。露出栀粉色的香肩,雪白的肌理自脖颈一路向下,隐隐约约露出青涩隆起的旖旎。右掌攒紧的匕首颤巍巍地落在旖旎的春色上,蘸出一丁点血腥子,立时被横里飞来的一把折扇打落了刀柄。
                        阿九募的睁大眼睛,朝着屏风后踱出来的锦衣男子欢喜叫道:“先生!”今日先生的唇色格外的淡,与浮光融在一处,近乎透明。目里看不出悲喜,只一瞬不瞬地锁在她身上,似燃着一簇小火苗,埋在幽谷的沟壑当中,深不见底。
                        阿九这才反应过来,慌乱中只顾将领子往上扯,奈何腰带本就系松了,眼下蛮力的拉扯之下,索性滑了下来,如今她只好羞赧地将双臂交迭在胸前,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段云不作声,执起落在地上的腰带,走得近了,阿九便似要往后挪一步,他干脆钳住她的手臂,往怀里一带,继而手伸到她的背后,堪堪围了两圈才将腰带系好。柔软的胸脯捱着他的腹部,有规律地起伏,她的小手推拒着,终归是软趴趴的力道,倒像是缠丝绵绵的,搔在身上,丝丝缕缕不断。
                        阿九以眼梢偷觑了先生一眼,红粉金钗和着娇嫩欲滴的俏脸,落在段云眼里,不期带染尽盈媚增娇。行动快过脑子,他已俯身附上两瓣微颤的樱唇,左手食指抵住她欲将逃开的后脑勺,鼻息缠绕,入骨生香。甜腻的柔软贴在唇上,似一盏甘霖仙露,怎么尝都尝不够。索性掘开贝齿,探寻深处的一点芳蜜。
                        浓重的鼻息夹杂着一声轻唤,“阿九”二字立时被卷入缠绵。惶惶然耳里一阵嗡声鼓鸣,阿九半衔着眼皮,整个人像是一团棉絮,瘫软在他怀里。她想推拒,唇齿却先一步跟着他缱绻在了一处。先生的唇瓣似一块刚出炉的枣糕,隆隆的热度憩着,烫得她意识全无,蜷着的十指左右不得安放,抵上他宽阔的胸膛。
                        手腕倏然一痛,段云半扯着她的袖口往下扣住,薄唇改为游离在她的鼻尖喘气,吐气紊乱,洒在她的面颊上,勉强缓和的情绪一下如热汤滚面,泼了她一脸由里透外的潮红。
                        “先生…”
                        “心血,乃心所主之血,来源于脾胃化生的水谷精微,轻易不可生。你生来筋骨羸弱,脾胃寒孱,还待用匕首剜心取血,可知是在取命?”一抔冷水浇在满颊的熨帖上。
                        先生攥着眉头,有条不紊地将她的里外衣服整好,宽袍搭上,便似她六七岁时替她穿衣一般模样。
                        “先生,阿九长大了,成人了,不再是能拎在手里兜在怀里的小丫头了。像其他皇姊皇兄一样,可以成亲了。”
                        粗重的气息循着阿九的耳际欺上,他的唇贴着她的耳垂,出口的三个字轻轻柔柔却掷地有声:“我不许。”
                        苍白的唇色,孱弱的纤指,一并触到她粉嫩的耳根:“你剜了我的心血去祭天,必要告诉它,阿九是段云的人,生是为段云而生,死是为段云而死。绝无可能将性命寄给苍天,因为我不许。”
                        【这样的应该不会被和谐吧,先来点肉沫试试水】


                        IP属地:浙江41楼2017-05-15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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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上)
                          暗红色液体微凝,自雪白的玉柱上流下,一滴一滴,轻柔而缓慢地摩挲着胸腔里那颗“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一直渗透到里头,流向四肢百骸。
                          阿九僵直地站立在祭皿旁,记起六岁那年高僧的断言,所谓的以血祭天,原不过是要她的性命。她伸手抚了抚无光的右眼,一时想不明白这只盲目的可憎之处,竟要置她于死地。转而注意到群臣之中不知何时已踱到最末的段云。
                          刺目的日头也没能将那片苍唇灼红了。先生有一身绝好的武功,肩宽腿长,面目又生的俊朗,平日里往那一站,光气势便能将周围人比下去三分。眼下却是锁着深眉,手背在身后,肩脊微微佝偻着,叫阿九心里头一阵阵地发酸。
                          所幸大礼很快结束了。阿九去了皇兄处本意请旨离宫,找个借口去太傅府邸走一趟,不想半路打听到圣上招了太傅入交泰殿议事,急得一跺脚就往交泰殿的方向赶去。
                          太子太傅虽官从一品,却是虚职,阿九左右想不明白段云缘何总被招去议论甚么国家大事,身负闲职却总是日理万机。先生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皇兄绝非是瞎子,但这官职给得着实刻薄了些。
                          交泰殿的大门端立着两名近卫,阿九脑袋里轱辘一转,自袖中抽出取血那会儿被段云打落的匕首,卷起左侧的袖口,咬唇朝小臂上割了一刀,抽噎着将冒出的鲜血往领口处一抹,左臂登时疼得一辣一辣的。
                          她将匕首收妥善了,才往交泰殿的门口一个趔趄迭去,右手捂着胸口大喘粗气。当中一名近侍认出了她,携着另一名忙来查探。九公主及笄剜血祭天一事,宫里传的沸沸扬扬,俩人一看这仗势,即刻了然,刚想折回交泰殿上禀圣上,立马叫阿九喊了回来。
                          “皇兄叫太傅一同议事,必然是要紧事,何况殿中无医,禀了也是枉然。不如你们即刻替我去请太医来,免得耽误时辰。”阿九挤着嗓子咳了咳,想起先前先生称病将早朝推了的模样,不免揉了一层笑意在嘴角,所幸背着光垂着头。
                          “可殿下您…”
                          “咳咳咳…”一阵急咳。
                          “属下立刻去太医院请太医来。”打发走了一名护卫,阿九苦恼地瞥了一脸无措顾看她的另一名,喝声道:“你还在这儿杵着作甚?快跟去,若是他走岔了,本公主这条命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
                          “可,可殿下您一个人…”护卫一脸的难色。
                          阿九佯怫道:“太医不来难不成你给我治,去去去,别在这里碍眼!”
                          那护卫被训得一懵,溜烟儿似的跟着跑了。阿九这才起身掸了掸灰尘,牵了下嘴角立时便往交泰殿里头挪去。入殿无人,隔着屏风便是里间了,想来二人在那处。
                          阿九匿着身子朝屏风后头探了探,恰有一人开口了。
                          “如今阿九回宫了,你也不必三天两头往城郊赶,更不必拒授官职,过些天朕亲自下一道圣旨提携你。”
                          “眼下朝局不稳,朝中亦无缺位,臣身居太子太傅之位,亦无屈无怨,陛下不必费心了。”
                          “你这是不愿?”语气陡然一变,继而是重重一叹,方继续道,“这些年亏得你将阿九教养长大,疼她如父如母,耽误了好些封官加爵的光景,是朕对不住你。如今你想要个什么赏赐,且随你。”
                          “当年是臣自请照料年幼的小公主,拒官不从,非陛下之罪。如今小公主回宫,虽已及笄,学业却不可荒废,臣左右无事,这份差事请自承下。”
                          屏后默了片刻,继而嘉靖帝语气急转。
                          “爱卿可是身体有恙?”
                          阿九本在屏风处听得怔神,经这话一提醒,也顾不得隐匿行迹,转出屏风就小跑过去,裙裾带风,刮得二人皆一愣。龙塌上的男人嚯的起身,惊疑道:“阿九你怎会跑来此处,朕不是命太医往凤鸾阁去料理你的伤口了?”
                          先前只顾着来解先生的围,好叫他尽早回府休息,不想这趟下来自个儿倒被问住了。且不说她这心血没祭上,若是晓得先生替了她,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她下意识地瞥了眼段云,额际的虚汗无所遁形,顺着颊侧淌下,想是忍得狠了。阿九略一咬牙,低声道:“阿九正是听了太医所言,才赶来此处。凤鸾阁阿九呆不惯,这几日养伤,还请皇兄准我出宫小住,静养一段时日。”
                          她将大红袍换了下来,此时只着了轻装,蝶粉的云烟褶裙,外罩的薄纱已染上斑斑血迹,格外刺目。段云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听话,侧向迈了一大步,玄色的绸缎挡了她大半个身子。
                          被阿九这一打断,嘉靖帝倒一时忘了询问段云身体一事,疑道:“皇宫那么大,凤鸾阁呆不住,随意挑个地方便好,何须出宫?”
                          阿九眼见先生这一番动作,记起身上的血渍,反自他的荫庇处挪了出来,哭唧唧往嘉靖帝身上一扑:“皇宫里那些庸医开的方子止不住血,又苦的紧。从前阿九住洗髓阁的时候,每每生了病,都是先生府上的一名门客所治。那位郎中医术超凡,配的药还不苦,阿九想请他治病。”
                          “伤还没好全怎么就四处乱跑?有什么事叫人下人通传一声便罢。”见着眼前小小人儿衣襟上盖了层血迹,嘉靖帝记起这许多年将自己这幼妹关在皇宫外头,不闻不问的,陡然伤怀,也不予计较她擅闯交泰殿,转而对段云嘱道:“既如此,朕派人通报一声,请他来皇宫替阿九治伤。”
                          “不可!”
                          “哪里不妥?”
                          阿九讪讪一笑,目光闪烁地瞅了眼先生,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陛下,臣府上这位门客虽是个能妙手回春的郎中,却恰恰也是个身残的病人。自小带了一身顽疾,经不得车辇奔波。”
                          两辆高辇一前一后,由着十数个宫卫抬着出宫,到宫门那会儿,才由太傅府里头的侍卫接手。趁这一停歇,阿九撩开青帘,跳下车便往先生的高辇上攀。像是早有准备,她还没将帘子掀开,里头已伸出一只纤长的手将她带进了车里。继而腰腹处一紧,背后贴来一具暖偌的身躯。
                          【第十章分上下两篇,内容太多嘿嘿】


                          IP属地:浙江53楼2017-05-16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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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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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云将头靠在她的脖颈处,绵绵的热气晕上她的脸颊。阿九一时僵了身子。
                            “今后莫要这般鲁莽。” 手落在她衣襟沾染的血渍上,不由皱紧了眉,“这血打哪来的?”
                            阿九下意识地紧了紧袖口,嗫嚅道:“我从膳房取来的鸡血,拿来唬人的。”
                            “御膳房的牲畜皆是由宫外运进来的,经由后阁处理,换而言之,到了御膳房的早已是死物。”阿九听得一愕,左臂上的袖子已被揭开,白皙润泽的肌肤上赫然是一条鲜红的长痕。她往回缩了缩,因顾及先生的伤口,不大敢使力。
                            轻柔地抚过那条长痕,指尖微微发抖。伤口不深,短短时间内已有了结痂的苗头。他微微动了动唇:“阿九,为何要瞒我?”
                            吐字缓慢,气息不稳,似有浓稠的倦意凝在里头。
                            阿九想将身子掰过去,又怕触到他的伤口,只由着他靠着不吐半个字。
                            车里的空间狭小,勉强能容下一张软榻,一把紫砂壶,数盏茶蛊。二人都不说话,浮动的空气中只剩下一深一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盈窄的肩头缩在宽阔的臂弯中,一阵一阵地轻颤。段云似有所觉,仓皇掰过她的娇躯,虚挑起低垂的下颚,莹莹的泪珠滚在眼睫上,颤汩于两侧粉嫩的面颊,他一时错愕,指尖急于将她眼角的泪试净:“阿九,别哭,是我错了,不该责备你。以往不论我如何严厉,你都不曾哭过,是不是伤口痛了,我替你吹吹。阿九…”
                            她盯着先生眼底的怜爱怔怔出神,愈发哭得凶了。将颊上的手拨开,去扯先生胸前的袍子,全然不理他阻挠的手:“先生你问阿九为何瞒你,那你又缘何因阿九九年拒不受官,担着太傅这一虚名,日日宵衣旰食,却瞒着我不提一字?心血乃心所主之血,轻易不可生,这是先生说的,可先生却瞒着我早取好了一盏。在先生眼里,阿九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需得守着,护着,亲着,爱着,可阿九不想当个孩子。”
                            失了凭借之力,段云早已不堪重负恹在了塌上。
                            视线模糊,她的动作有些粗鲁,只重复着手上的动作,锦缎“刺啦”的撕裂声将她的神识拉了回来,蓦然显出的狰狞潭口又将这点神识噬了进去。阿九的手僵在半空中,两道食指粗的伤口横贯在微凸的玉骨之下,白皙的肤色衬得其愈发醒目,红艳艳的,周遭还凝固着青黑的淤血。
                            一只手慢腾腾地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左眼:“阿九,别看。”
                            “先生不让我看,我偏要看。”阿九使劲抽了抽鼻子,忽而伏低身子将唇凑近他精瘦的胸膛,轻柔地往伤口处吹气,喃喃道:“先生,这样还疼不疼?”
                            “疼。”段云的眼底幽壑隐现,牵起她的一只手往下移,苍唇微微翕合,声音虚弱而带有一丝蛊惑的意味,“这里疼。”灼热的硬物隔着布料触碰到她的指尖,阿九一个激灵想抽回手,一动之下牵了伤口处,段云吃痛地捺眉,似笑非笑地瞅着她:“阿九,我从未将你当做孩子看,你不信我,总该是信它的。”
                            太傅府的光景同洗髓阁并无二致,清和淡雅,府邸外甚至连把门的侍卫也无。
                            高辇如地,自大敞的门后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只躬身候在一旁,并不过来搀扶,阿九刚想上去提醒一声,段云比了个手势,摇头道:“南镇抚司的耳目众多,我今番被抬着进去,明日恐怕便有人要验你我之身了。”
                            语毕将身上的衣襟理了理,阿九瞧见面上突地一红,先生若无其事地从车上一脚踏下去,回头还搀了她一把,她只觉那两道伤口似嵌入了她的皮肉,隐隐的刺痛。
                            撑了这大半日,段云勉强走到内院,人已顺着阿九的肩头栽下去。
                            耳边断断续续的嘱咐:“手臂,快些去敷药。”
                            一个趔趄,先生的重量全数压在她身上,娇小的身躯抵不住,只顾急急地喘着粗气。所幸管家来的及时,将他送回了房间。
                            夜里,他起了烧。干裂的红唇,白的吓人的肤色,紧阖的双目,还有那未曾舒展的眉头。虚汗浸透了枕巾,阿九是被屋里的动静给吵醒的,醒来时管家正在替他换衣。见她醒了,忙招呼道:“殿下,您也知此事不可声张,郎中是万不能请来的。可如今大人起了高烧,若是不能尽快退下去,恐怕危及性命,老奴也管不得尊卑之分男女之别,只求殿下给老奴搭把手。”
                            阿九见过先生白衣翩翩手执折扇的装束,这几日也曾见了他锦衣玉冠谦卑恭谨的风姿,但眼下先生赤身裸体的模样,委实是第一次。虽则下身被褥盖得严严实实,阿九也不免手足无措,直到见了伤口,一门心思只小心的擦拭伤药,倒没了方才的羞怯感。
                            这么醒醒睡睡地折腾了一夜,翌晨醒来的时候,先生已退了烧。斜靠在床头,见她醒来,冲她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也不说话。
                            开先她还朦朦胧胧地揉了揉双目,眼见管家端着一只空了的药碗候在一旁,登时清醒过来,只恨不得将自个儿发烫的面颊栽进洞里去。
                            “何叔,叫人递盆清水来,再叫厨房备点吃食过来。”段云朝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吩咐了一声,又冲阿九招了招手:“过来。”
                            阿九想了想,自梨木雕花椅上起身,挪了好一会儿,才捱着床尾坐下。段云失声一笑,许是笑过力了,登时一阵急咳。阿九忙凑上去拍他的后背,手刚一伸出便被扣牢,继而顺势的一道力将她锢在了臂弯中。
                            下颚蹭了蹭她毛茸茸的发顶,料到怀里的小东西不敢乱动,段云不由调笑道:“阿九的胆子可是愈养愈小了,连待在我怀里都这般紧张么?”
                            阿九刚欲反唇相讥,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段云这才松了手,任她从怀里仓皇逃去。
                            “进来。”他的神色渐约淡漠,唇上却牵起一抹未达眼底的笑意:“什么事?”
                            “大人,南镇抚司派了人来。”
                            “谁?”
                            “姓王,季镇手下的人,属下听闻此人从前是跟着北镇抚司的袁大人的,后头不知怎得去了南镇抚司。”
                            “来得倒是快。备茶去罢,告诉他我过会儿便到。”
                            【这篇文章出现的季镇是季鹰的后代,所有有关人物往后推代就对了,当然也可以当架空】


                            IP属地:浙江61楼2017-05-17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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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实验做太晚了,今后应该不会一天一更了,基本两天一更


                              IP属地:浙江62楼2017-05-17 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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