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I 庄生晓梦
他不想活着。
活着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一种耻辱。尽管有无数个理由能够诡辩这一切其实是天妒英才命运裹挟,他本身是一个无比正义温柔的人,然而他不能原谅自己。
他是大地的雄主,天下无人能胜。只有那一次,他一败涂地。
“所以,你骗了她。”他所有的求不得和意难平都像顿时滔滔的洪流,隐天蔽日,在昼犹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阿贝尔恣意对视,“忘记了史昂的话吗,一个人神苟合而得的半神半魔的孽种,永远别妄图得到殿下,染指她的贞洁。哦,对了,她还喊你哥哥,二十余年未见,平生故人,因天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凑上前来:“你也想要她的神血,不是吗?”
“你骗了她,所以,我要杀了你。”撒加只沉沉地笑,不辩一词。
“难道你不好奇,你缺席的这些年月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为何与你形同陌路?”阿贝尔回敬,唇角可疑地微微勾起。
“不重要。她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即便是献祭性命我也甘之如饴,死当其所。我既永远站在她的身前,亦永远站在她的身后。她既不愿说,我也不想问。”
白雾茫茫,他遥望帕台农宫,雾太浓了,什么也看不到。
那些无法回溯的日夜和精心编织的经纬,虽然终有一日令雅典娜梦醒南柯,宣告他的胜利——可那也将是她最不堪回首的、暗沉不可追的往事,所以他并无半分得胜喜悦。
因此,一切诉说,一切追问也只徒增痛苦,他只想提剑杀人。
“我是大神氏的嫡系,出自地狱的魑魅魍魉杀不了我。”
“那且看吧。”他不再忍受,双目通红,提修罗剑暴起。
传说中第一流的剑客,出剑时葳蕤自生光,日月无华,天地彷徨。寂静的四野,一只莹白素手却悄然握住他的剑刃。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
他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只轻语:“你……就那么爱他?”
爱到不惜利刃反握,血流汩汩。粘腻血液缠绕舔舐,落到他的手心,如碎玉般温润尖锐。
“他是我哥哥,”她垂眸,“你别伤他,我可以交换……”
撒加惨然闭眼:“放手。”却不敢再妄动剑身,恐伤了她。
雅典娜不语,只冷冷对峙。
他只好再说:“殿下放手。殿下不必与臣做任何交易。”
“为什么?”
“因为,”他一字一顿,“臣说过,只要是殿下的心愿,臣定当庶竭驽钝,死而后已。臣的所有亦属于殿下……”
雅典娜皱眉打断:“冠冕堂皇的话,身为殿下已经听得太多。”
“不是冠冕堂皇,而是肝肺皆冰雪。臣从不欺骗殿下,”他的眼眸晦暗如山雨欲来,“所以殿下,可以毫无顾忌地相信臣。”
我只希望你能开心。
“为什么,你会突然白发,白头吟……疼吗?”
“拜它所赐,臣百毒不侵,不寂不灭,为何会疼?”他扬起一个绝望自弃的笑容,并未察觉,不远处的阿贝尔持一沾了女神血的黄金短匕,绕柱靠近,图穷匕见。
“原来,这才是殿下想要的吗……”他生生呕出一口血,“殿下想杀我,不必伤手为引。臣不能为殿下生,今为殿下而死,无怨无憾。殿下又一次没有选择臣,自臣死后,殿下务必学会……自……保……”
她永远能歪打正着给他救赎。他伸出手,差一点,就差一点。
血腥气过重,雅典娜尖叫,连连后退。
所求太过,神佛不允。所以,他最后只触碰到了遥不可及的天际。
“白头吟,伤离别,天下当真除女神血外,无可攻破,”阿贝尔大笑,“殿下已诛杀圣域教皇,永无后患。”
“哥哥,”她转身,双目惊疑,“你不是答应过我……”
“兵不厌诈,殿下需早日抛弃天真。”
夜太沉了,湿濡的绯色月光仿佛都重逾千斤,满地梨花穿过春风,香气微醺微甜,不知为何,她竟泪落君前。
为什么,哥哥此时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分明他曾身体力行,永远守信,永不诓骗。所以,她也总是回以全部的信任,全然不设防。
其实也不尽然,例如,白头吟还是很痛的。只不过,“痛苦”和“被抛弃”一样,会成为一种夺路而来的常态,生而为人的一切,只消低眉、顺眼、坦然、放纵。